“你怎么能喂牛吃棒棒糖啊?!”
耳边传来爸爸的呵斥。
我不以为然,说:“喏,你看小牛舔得多欢快呀。”
爸爸又呵斥:“人吃的东西,哪能给牛吃?它就爱吃草。”
我反问道:“子非牛,安知牛只爱吃草不爱吃棒棒糖?”
爸爸:“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草莓味棒棒糖,狠狠摔在地上,又补上了好几脚。
棒棒糖碎成了渣。
他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便要拖着我回家吃饭。
我费力挣扎却难以脱身,他的手就像钳子一样紧紧着我。
我大喊:“你弄疼我了!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
爸爸不理不睬。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一阵哞哞声,转眼我爸就被撞倒在地,也顺带着松开了我的手。
爸爸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我捂着被钳到发红的胳膊,冲小牛眨眨眼睛,又用口型冲它默念了一句:“谢谢你。”
小牛甩着尾巴,慢慢悠悠地走了。
爸爸哎哟了一阵子,缓缓爬了起来,朝着小牛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这该死的畜生。”
回到家,他就跟爷爷告状,说这牛不杀不行。
爷爷嘬了一口烟:“你受伤了吗?”
爸爸:“这……倒是没受伤。但这不是受不受伤的问题,是这畜生心野了,不杀……”
爷爷打断了爸爸的话:“这牛啊,是有灵性的。杀不得。”
爸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当着我,一个七岁女孩的面,骂了一句“操”,才满身怒火地撞开门出去了。
我忽然想起。
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也是经常这样暴怒。
后来我就看不见妈妈了。
爷爷告诉我,妈妈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每个月都能来看我,但是却没法住家里。
我心想。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
妈妈肯定是受不了爸爸的脾气才不在家住的。
他会因为鞋子没摆整齐而勃然大怒,也会因为喂牛棒棒糖而大动肝火。
别说妈妈了,我都不太敢和他住在一起。
后来。
我常常瞒着爸爸一个人回老家,带上小牛最爱吃的草莓味棒棒糖,一呆就是一整天。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再后来。
小牛越长越大,渐渐成了老牛。我也成了大人。
它是我最好的亲人。
我终于工作了,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从此远离爸爸。
但也远离了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青春的老牛。
也不知是哪一年过年,听到亲戚们说,爷爷说什么也不肯杀牛,我才恍然惊觉,老牛竟已寿终正寝。
爷爷的原话是:“我都一把年纪了,别老在我面前提什么杀不杀的。晦气。”
亲戚们深以为然。
只有我知道。
他其实和我一样,深深爱着这头牛。
这么多年的感情基础,连打都舍不得打,又怎么会舍得杀呢。
只是不知道,人死了会进阴间开始轮回转生,牛死了会不会也转生呢?
真希望善良的它能够投个好胎啊。
再后来。
我认识了一个男生。
他事业有成,相貌堂堂,甚至还在健身房练出了八块腹肌。
在双方朋友的撮合下,我们很快坠入爱河。
然而。
甜蜜的热恋期一过,我就发觉不对劲。
他身上有着爸爸的影子。
总是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而大发雷霆,甚至会在家里乱砸东西。
我害怕极了。
犹豫再三,我还是向他提出了分手。
他果然火冒三丈,死死摁着我的肩膀:“我到底哪里不好?!是我钱挣得不够多?!还是我八块腹肌不够帅?!回答我!!”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庆幸自己很清醒,没有被爱情蒙蔽双眼。
所以我拍开他的手,二话不说就去卧室收拾起行李。
他怒了。
满面通红,像是当年完全丧失理智叫嚣着要杀牛的爸爸。
他抓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去收拾桌子上的棒棒糖。
我忍着疼,冷冷说:“放开。你弄疼我了。”
他:“你以为你这么一走了之,我就不难受了?”
他浑身战栗起来。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骂道:“臭婊子,你去死吧。”
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
拳打脚踢便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
我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蜷缩在地,绝望地抱紧自己的脑袋,期望自己不要被他打死。
他一边殴打着我,一边还骂骂咧咧,不时吐出一句脏字:“操。”
意识濒临崩溃时。
我好像看到了那头小牛。
小牛一头撞翻了爸爸,然后甩着尾巴离去,深藏功与名。
害。
我还以为,起码我能跟小牛一样,安安稳稳活一辈子呢,怎么才二十来岁,就要被男人给活活打死了啊。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落在身上的拳头也变得像是棉花一样轻飘飘。
彻底昏迷不醒前,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生死簿嘛,都是人写的,只要是人写的就一定会有笔误,这次的肯定就是笔误了。你听我的,把这个人抓回去,错不了,有啥问题有我牛头给你马面担着呢。”
什么……
生死簿……
什么……
牛头啊……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童年,骑在小牛的背上,在水边嘻嘻哈哈。
梦醒来。
我躺在医院。
医生告诉我,男朋友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猝死了,而我则幸运地活了下来。
我问:“是牛头和马面干的吗?”
医生笑:“什么牛头马面啊。你呀,虽然身体没有什么太大的伤势,但还是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多加休息。”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出院后,我去警察局做了一趟笔录。
终于回到家。
一地狼藉。
简直不敢相信我是怎么在他的拳头底下活下来的。
我幻想着当时的场景。
是投胎成牛头的小牛,从阎王手里救下了我吗?
还是真的如医生所说,是男朋友突然猝死,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我想不出答案。
医生也说了,脑震荡的一个症状就是记不清自己昏迷前的事。
那么想必,昏迷前那一长段话,也就是梦里发生的吧。
我释然了。
蹲下来,收拾起散落在地的物件。
破碎的水杯。
仍然坚固无损的神仙水。
湿透后又风干的皱巴巴纸巾。
等下。
这张纸是什么。
我拿起这张突兀的纸。
缓缓展开。
愣了片刻。
我抬起头,对着雪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
视线顿时因眼泪而模糊起来。
我又用口型,缓缓念出了那几个字:“谢谢你。”
目光回到这张纸。
上面印着几个粉色的草莓图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