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里常常会冒出一些疯狂的念头。
这种念头是毫无由来、莫名其妙且不可抑制的。
父母说,我抓周的时候,本来是要去抓钞票的,却突然转弯,抓了个手表。
长辈在一旁面面相觑。
最后有人解释说:“这娃以后肯定很擅长时间管理!比抓钱有用多了!”
后来我无数次穷到怀疑人生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父母告诉我的这段经历,心想,也许在我很小的时候,“疯狂的念头”就已经逐渐显现了。
是它控制了我的行为。
也是它害我与金钱失之交臂。
长大后,我就开始有意识地对抗它。
早上赖床睡得舒舒服服。
想起床?
门都没有!
我就死死粘在床上,任凭脑海中的起床欲望越发强烈,也不为所动。
直到我妈把我的被子掀开:“还不赶紧起来吃饭!磨蹭什么呢!”
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是在对抗一个邪恶的存在……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别打了别打了!”
总之赖床是没法赖了。
我只能穷尽一切办法,在其他地方对抗它。
上课时,我总喜欢开小差,想象会不会哪一天外星人降临地球,而我就脱下伪装,变身成奥特曼去拯救世界。
沉迷于此,不可自拔。
但“疯狂的念头”依旧存在。
甚至变得更加疯狂。
有那么好几个瞬间,我竟然想去认真听课!
太可怕了。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分心?
于是我痛定思痛,沉下心来,继续化身为奥特曼去和外星人搏斗。
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我输了。
我越是不想学习,内心深处就越是渴望学习。
这种欲望被压制得越狠,反弹得也就越厉害。
最终我还是在高三那年,发愤图强,一鸣惊人。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父母笑声连连,说我长大了,终于知道用功了。
我点点头,咬牙说:“我再也不会输给你了。”
父母:“输给谁?”
我:“没什么没什么。”
填报志愿的时候。
父母跟亲戚朋友们研究了数个夜晚,最后信誓旦旦地跟我推荐,说这几所大学很不错。
我盯着他们给我安排的名单。
没由来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安徽大学。
我便问:“安徽大学怎么样?”
父母说:“不怎么样。别乱想了,按照我给你的推荐来填。”
我捏紧拳头。
我知道,它又出现了。
它又想像控制我早起、学习那样,再次控制我的人生。
好几次,它就快成功了。
我都已经忍不住把“安徽大学”填进第一志愿,就差那么一点点。
还好我及时醒悟,重新改好了志愿,并火速提交。
不给它留任何余地。
那一瞬间。
脑海里清静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消失不见。
我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在享受了一整个夏天之后。
它又回来了。
因为某天夜里,我忽然很想跑步。
这是很反常的。
平时这种时候,我都是忽然很想吃夜宵,可偏偏今天想跑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那个疯狂的念头回来了。
我在脑中与它拼命地博弈,它想跑步,而我想吃夜宵。
接着我妈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大半夜的,你跟谁说话呢?”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我竟情不自禁地说话了。
想象着自说自话、自我挣扎的画面……根本就是个疯子吧。
我咳嗽两声,对门外解释:“没呢,是隔壁在吵架吧。”
大学开学后。
我依旧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有时是忽然想去操场跑步健身,有时是忽然想去图书馆自习,有时是忽然想去外地旅游。
和它的战斗,有输有赢。
总的来说,还是我赢得比较多。
我渐渐习惯了在寝室中不分昼夜地打游戏,也习惯了去教室签到完就倒头大睡。
那些冲动,就这样被我逐渐压在了心底。
当然。
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也输过一次。
国庆节放假的时候,我本在寝室打游戏,忽然就很想去杭州旅游。
“干他干他,控制交一下!漂亮!西湖牛肉羹!”
队友:“什么玩意儿?”
“我的我的……这波辅助记得奶一下杭州师范大学!”
队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再继续指挥了。
因为我已经双手离开键盘,点开了抢票软件,电光火石般买了一张去往杭州的车票。
当我回过神来时。
人已经在火车上了。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我不禁叹了口气。
罢了。
输了就输了。
就当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吧。
我在杭州师范大学附近订的酒店。
每天吃吃逛逛,逛逛吃吃,日子倒也挺悠闲。
临走那天。
我看到了一个面容奇怪的男人。
他的个子不高,长相怪异,仅仅是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给他打钱。
我甚至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换成钱给他。
我靠。
我该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心里这样想着,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跟他搭讪。
我问他要不要钱。
他说他虽然长得丑,但不是乞丐。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
咳嗽两声后,我说我叫陈默,很高兴认识你。
他狐疑地上下看了我一眼,说他叫马云,然后快步离开。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股悲伤。
总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想来一定是“它”又在捣鬼。
后来我渐渐发现。
它一直是对的。
因为缺乏锻炼,我的体质奇差无比;因为总打游戏,我的成绩门门垫底。
它虽然疯狂、冲动又莫名其妙。
但它的确是为我好。
等到我毕业后回忆起这一点时,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进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
挣着普普通通的工资。
从这里往后看,余生的主色调都已经定了下来。
灰暗。
我希望它能再出现,拯救一下无助的我。
可它却销声匿迹了。
十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2003年时,非典疫情爆发。
我失去了工作。
与全国上下所有行业一片荒芜相对的,是异军突起的“淘宝”。
它迅速成长发育。
大家都说,马云牛逼。
我待业在家,看着报纸上关于马云的报道,忽然记起,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我曾经在大学的时候见到过。
当时擦肩而过,交谈几句,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想到这里。
我捶胸顿足。
老婆问我:“怎么了?买到假货了?”
我说:“没事。就是忽然有些后悔。”
老婆:“后悔娶了我?”
我笑:“怎么可能!我都恨不得早点认识你!要是能在大学时认识你就好了。”
老婆莞尔一笑。
“等下。”我记起了什么东西。
“什么?”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来着?”我盯着老婆,不安地问。
“安徽大学啊,怎么了……”
轰的一声。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我感到一阵阵的精神恍惚。
往后余生。
我都在后悔中度过。
每天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去上班,又面无表情地回家,面无表情地辅导孩子功课。
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留在我身体里的,就剩下了后悔。
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能好好学习,后悔没能早点和老婆相遇,后悔没能成为马云的朋友。
又过了很多年。
看着新闻,有人介绍一种新型币种,叫比特币。
看着看着。
我发现,它回来了。
这一次的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几乎像是握着我的心脏去催促我:“快去买比特币,不然我就弄死你。”
没有丝毫犹豫。
我找到了老婆。
我告诉她,卖房子吧。
老婆:“你疯啦?”
我对她全盘托出。
老婆:“我不信。”
心底那股冲动越发强烈。
最终,我和老婆离婚了。
变卖房子,分了一半的钱给她,剩下来的钱全部用来买比特币。
大家都说我疯了。
我没有反驳他们。
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我才是对的。
等到那时,嘲笑我的人都会跪着向我道歉,离婚的老婆也会回过头来求我复婚。
忍饥挨饿很多年后。
我终于等到了曙光。
比特币涨价了。
成百上千倍得涨。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一下子全部卖掉,顿时化身为千万富翁。
亲戚朋友们听闻后,纷纷来借钱,一个个低声下气,与当年笑我疯癫的时候判若两人。
我大笑。
分文未借。
去找前妻。
见了面后,才发现,她竟然比我还有钱。
她说:“没想到你还真的赚翻了钱。不过我也很走运,在离开你之后,脑子一热就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后来去广州工作,又在广州买了几套房,结果发现房子越来越值钱……就是这样咯。”
她的现任丈夫对我微微一笑,搂着她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
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我再也没找到如她一般值得的女人。
也就没再结婚。
而是夜夜笙歌,和年轻女孩子们混在一起,酒精与尼古丁成了生活的全部。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脑麻醉的缘故。
又或许是钱多到无需烦恼的地步了。
总之。
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忽然想做一些疯狂事情”的念头。
我成为了一个平庸的、无趣的、没有方向的暴发户。
几年后。
钱还没花干净。
身体先不行了。
医生诊断说,我的体质太差,重要器官都失去了绝大部分功能,劝我多珍惜剩下的时光。
我问,难道就没有一点治疗手段吗?我很有钱,我真的很有钱,你要多少啥我都给你。
医生说:“如果你从小就开始锻炼身体,少抽烟少喝酒,可能还有救……可惜。”
我沉默了。
无力感像是一座大山,一下子压到我的肩头。
把我活生生压垮了。
我在病痛中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本想把剩下的钱都给孩子,可前妻说根本不需要。
我只能立好遗嘱,把钱全部捐给红十字会。
这时。
一股强烈的冲动又出现了。
它不让我签字。
顿时。
老泪纵横。
我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说出一句:
“你还知道回来啊。”
悬在半空的手忽然失去力气。
钢笔摔在地上。
双眼缓缓闭上。
心率曲线变成一条直线。
回荡在房间里的,只有一句话的回音。
“你还知道回来啊。”
死后。
我成了灵魂。
上帝或是佛祖又或是阎王爷,总之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每个人都可以再活一遍。”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可以重新活一次,以你的灵魂力量来说,需要积攒很久,才能产生一丁点转瞬即逝的念头。”
“这有什么用?”
“积攒得多了,总能对你原本的人生轨迹产生些许影响。这已经是我能给人类最大的恩赐了。”
我点点头。
原来,所有人都能重生一次啊。
难怪前妻说她脑子一热就买了套北京的房子,因为她已经重生了一次。
我握紧拳头,心想,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人生轨迹改到完美。
这时。
耳边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抱歉,刚刚弄错了。我才发现,你已经重生过一次了。”
“所以……”
“所以,到此为止了。”
我呆呆地听着。
往昔记忆如同跑马灯一般在我的眼前闪过,最后定格于现在。
我的灵魂正在一点点消散。
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
“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重生后也仍旧后悔?”
闭上眼。
我没能听到答案。
我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