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黄土。
一堆白骨。
一只金箍。
一颗头颅,连带着耀眼夺目的金箍,重重地砸进黄土,碾碎根根白骨。
大师兄以额头抵地,似乎是咬着牙在说:“师父。珍重。”
他围着师父又跪又拜,折腾半天,才终于踏上筋斗云。
我看向师父,他面色冷得像铁,绝不留情,
又看向二师兄,他在树下闭目乘凉,全然装作看不见。
我知道,没人想为大师兄求情。
只有我想。
于是我大声说:“师父,大师兄这些年里,为大家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我俺老沙第一个不答应!”
二师兄眯起眼朝我这瞥了一眼,又很快地闭上了。
师父面带微笑:“那你想怎么样?”
我毫不犹豫:“大师兄不能走!你要赶他走的话,我也不干了!”
师父笑得更放肆了。
我不懂他在笑什么。
师父收敛笑意,缓缓开口说:“正好。那你们一起走吧。”
我扑通一声跪下去。
刚开口要为自己求情。
转而一想,这些年来,大师兄一直保驾护航,二师兄也能活跃气氛,就连白龙马都有事可做……唯独我,在这个团队里格格不入。
他们笑时,我跟着笑两声;他们打时,我躲着吆喝两声。
我始终找不到我自己的定位。
我和他们好像一直隔着这样一个的距离。
不太远。
但也不太近。
这样想来,我这么一个没什么作用、位于边缘的人,其实本来就不该留在这里。
难怪师父会说“正好”,因为他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张开口的一瞬间,我思绪万千。
唐僧问:“你想说什么?”
我站了起来,拍拍膝上尘土,道:“没什么。”
唐僧问:“你不是一直想回流沙河吗?这下总算能回去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我笑:“开心啊。回家啊,当然开心啊。”
回过头。
我想招呼大师兄,让他用筋斗云载我一程,却没想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
也是。
离别总是要体面些的。
纠缠不清的话,的确不好看。
我没有和呆子打招呼,也没有说一个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下山岗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离开了大师兄,他们要是碰到妖怪该怎么办?
妈的。
我已经走了,不必再挂念他们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离开了我,担子谁来挑呢?
八戒能兼顾打妖怪和挑担吗?
妈的。
我怎么又在想他们。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克制着回头看的欲望,瞪圆了眼望向夕阳。
夕阳真美啊。
赤红色的云就像是观音院那天的大火一样鲜艳。
唯一的遗憾是它即将落山,天空也将归于黑暗。
晚风冷飕飕的。
我打了个哆嗦。
低着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走着走着,我又想起了大师兄。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花果山了吧?
要是猴子猴孙问起来,大王,你回来看我们啦?你取到经书了吗?
他该怎么回答呢?
“我因为打死一只妖怪,被师父赶了回来。”
换做是我的话,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我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怎么会这样?”
“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不。
我多虑了。
流沙河里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亿粒沙子,并没有一个会关心我的人。
没人会问我怎么灰溜溜地回家了。
没人会问我经书取到了没。
想到这,我又觉得很欣慰,孤家寡人也挺好的嘛。
哈哈。
哈哈哈。
真奇怪。
一定是晚风太冷,吹得我眼睛疼,要不然我怎么会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我揉揉眼睛。
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越过山丘。
没人等候。
明明不该有期待的。
可我为什么还要痴痴地回头看一眼呢。
唐僧眼里只有他的仁义道德和佛学经书,何时有过我沙悟净的位置。
我又低下头来。
借着月色继续赶路。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赶路不用挑担子。
肩膀上空落落的。
有些不习惯。
心里也空落落的。
曾经我以为我这一生就甘愿如此,混吃混喝,等取到经书就分一份苦劳,再和大家嘻嘻哈哈道别。
可现在我意识到,我不甘愿。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我不能”,而是“我本可以”。
我本可以取到经书的。
我本可以和大家一起去到西天大雷音寺的。
我本可以做个高高在上的罗汉而不用一个人回到阴冷的江水里每天对着月亮数沙子的。
可惜的是。
人生总有太多意外。
忽然的,我又想起,今天早些时候,我给唐僧多讨了个白面馒头,放在行李中忘记给猪头交代了,不知道他这猪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要是没……
算了。
不想了。
继续赶路。
后来我发现。
我越是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他们,眼前越是偏偏浮现起了他们的影子。
再后来。
我听说那个被逐出师门的落寞孙悟空变了。
他变回了我在天宫见到的那个齐天大圣,提着金箍棒就暴打了唐僧一顿,猪八戒拦都拦不住。
再后来。
我听说齐天大圣又被如来抓住了。
可结局怎样,我不得而知。
我花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在清明这天回到了流沙河。
当我无聊地数到第九千四百二十一粒沙子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想死啊?敢他妈惹老子?”我从水底一跃而起,“等下。你刚说谁死了?”
“六耳猕猴。”
“哦。管我什么事。”
“齐天大圣杀的。当着唐僧的面。”
“大师兄他……不是被如来抓住了吗?”
“被抓的那是六耳猕猴。”
“他骁勇善战、无法无天、桀骜不驯……对吧?”
“对。”
“那不就是齐天大圣。”
“不。是六耳猕猴。齐天大圣为人谦卑,一心向佛。”
我困惑起来。
这和我前几年听到的消息不太一样。
于是我又问:“那你是谁?”
“我是沙悟净。”
“你是沙悟净?那我又是谁?”
“你是妖怪。”
我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说我是妖怪。
这才离开取经队伍几年,居然就有人开始颠倒黑白了。
我抽出降妖宝杖就要殴打这个冒充我的大胡子,结果反而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我说我求饶。
我说我承认我是妖怪了。
我说能不能别打我了。
他说既然你是妖,就不得不死了。
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事。
想起那天大师兄的跪拜,想起变幻莫测的火烧云,想起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白面馒头。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了。
齐天大圣都逃不掉,我凭什么逃得了。
我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大胡子说:“问。”
我说:“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大胡子说:“爱刨根问底的人,没法成佛。”
原来如此。
人是没办法成佛的。
我又说:“如果你是真的沙悟净,那你知道这条流沙河一共有多少粒沙子吗?”
大胡子说:“没兴趣知道。”
看得出来,他很符合成佛的标准。
下一秒。
他用他的降妖宝杖朝我的天灵盖砸了过来。
稳,准,狠。
我没有躲。
我闭上眼。
轻轻地告诉他。
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亿零一粒沙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