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哈斯卡

闭关修行

《狂家枪》


师父死后,我和师兄,就是狂家枪的唯一传人了。

是的。

我是那个唯“一”。

师兄不算。

他只学到了枪法,没有学到精髓,所以算不上是真正传人。

我才是唯一。



我的口气听着很狂吧?

狂就对了。

因为狂家枪的精髓就是“狂”。



师父还在的时候,反复跟我和师兄强调,枪乃百兵之王,而王,就要有王的姿态。

得狂。

不狂不行。

气势就决定了你手中枪的威力……

师兄打断:“气势?不是长度决定的威力吗?师父,昨天你自己说的,一寸长一寸强。”

师父一时语噎。

那时我就知道了,师兄这人,恐怕脑子有点不太好使,居然敢顶撞师父。

片刻后。

师父解释道:“长度,决定的是枪的客观威力。气势,决定的是你的主观威力。只有当二者合一的时候,你才能发挥出枪法的全部力量。”

师兄不依不饶,还想继续提问。

眼见师父脸色不太好,我连忙用胳膊肘戳师兄,示意他别再说了。

他对我点点头。

转过身,却盯着师父高高在上的双眼,质问。

“那怎么才能狂起来?”

师父仿佛真的生气了,怒极反笑,道:“呵,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你得靠自己,用一辈子来琢磨。”

我还记得。

那天月明星稀。

我早早地回去休息了。

师兄却在院子里,对着自己的影子,不停地练枪,直至后半夜。

这就是顶撞师父的下场。

不罚不长记性。



练了多年。

我和师兄已经将枪法练得大成。

几十斤的钢枪,握在手里,仿佛轻若无物,使起来却是呼啸带风,拦、拿、扎、刺、点、拨,招招致命。

不同的是。

也许是常被罚的缘故,师兄变得越来越沉稳。

我则越来越狂妄。

村里的人见了我,无人不避开眼神,绕着我走。

甚至于隔壁村的流氓见了我,都吓得不敢放一个屁。



彼时。

天下大乱。

我便萌生了参军的想法。

师父:“你没练到家。”

我把枪往地上一杵:“哪没练到家?”

师父:“你还不够狂。”

我大笑:“师父。您老了,眼睛不好使了,看不出来我有多狂。上了战场,我定能杀得敌军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师父不说话,只是摇头。

夜里。

我收拾行囊,打算借着夜色不辞而别。

院子里有个人。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师父要拦我。

定睛看去,是练枪的师兄。

我:“咳。你每天都练这么晚?”

师兄:“嗯,习惯了。”

他看了一眼我背上的长枪。

师兄:“当兵去啊?”

我:“嗯。等我当上将军,打了胜仗,凯旋之时,一定会衣锦还乡,让你们夹道欢迎。”

师兄:“好。希望你活着回来。”

我皱着眉头离开了。

师兄脑子是真的不好,哪有这样说话的?

祝我加官进爵不好吗?

偏偏要祝我活着回来……

真是晦气。



到了新兵招募处。

负责登记的独眼老兵,抬头看我一眼,忽然笑了。

我问:“你笑什么?”

独眼老兵像是没听见:“来入伍的是吧?”

我又重复一遍:“你笑什么。”

他的笑意缓缓变冷,盯着我的眼,说:“来闹事的?”

周围几个老兵见状,也都抄起武器,向我这边靠拢了过来。

我毫无惧意,反而向前一步,逼问道。

“是我在问你。你,笑什么?”

独眼老兵语调冷静:“语气这么狂,还带着武器,我看你就是来闹事的,对吧。”

我心想。

狂?

狂就对了。

不狂怎么用的了背后的这杆枪?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几个老兵放倒在地,缴了我的枪,还把我五花大绑。

我像个粽子似的,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说:“呸!你们胜之不武!要是一对一,你们谁也打不过我!我是狂家枪第十七代传人!”

独眼老兵:“黄家枪?”

我怒目相视:“狂家枪。”

他扣了扣耳屎:“没听说过。”



我被关进了大牢。

黑。

真他妈的黑。

不止是牢里黑,外面更黑。

我明明是来保家卫国的,怎么能把我给关起来?

我还等着战场上杀敌立功,回来当大将军呢……怎么眨眼间就成了阶下囚?

狱友听完我的描述,只说了一个字。

“该。”

我问:“凭什么?”

狱友:“就凭你太狂。”

我:“我练的枪法,要求我狂,不狂不行。”

狱友:“谁管你练的什么枪。这里是军营,纪律就是一切,你狂,所以你要因此而死了。”

我被这个字眼吓了一跳:“死?”

狱友:“不然呢。这里是死牢。我明天就上路了。”

我问:“你干了什么?”

狱友:“逃兵。”

血液一下子凉了半分。

原本要扬名立万的我,如今却要和逃兵一同赴死。

一瞬间。

我的心里想过无数人。

我想起我的师父,他平时很凶,很严格,但其实人很好,把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都用在了我和师兄身上,把我们当成亲儿子养。

我想起李大娘家的女儿,小翠,她才十八岁,长得水灵水灵的,她说她的意中人是个举世无双的英雄,我本想打完这场仗就回去娶她的。

我又想起我的师兄。

如果是他,一定不会落得如此田地吧。

他被磨平了棱角,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不狂。

他会低声下气地说,好好好,行行行,让所有人都对他生不起气来。

可我毕竟不是他。

我是狂人。

就算是死,我也要狂着死。



第二天。

牢头来提人。

他带走狱友的时候,多看了我一眼:“新人?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昨天。”

牢头:“哟呵,口气还不小,敢这么和我说话的犯人,你是第一个。”

我冷冷道:“我不是犯人。我是来当兵的。”

牢头:“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我说:“别用审问的语气问我。我说了,我不是犯人,我是来当兵的。招募处的那群老兵看我不顺眼,就把我关了进来,还抢了我祖传的点钢枪。”

牢头:“难怪。”

“什么难怪。”

牢头:“难怪他们看你不顺眼。你被关在牢里,和我说话的语气还这么狂妄,我也看你很不爽。”

不爽归不爽。

牢头最终还是把我放了。

他让我以后低调点,别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我说不行。

狂家枪,就得狂,不狂不行。

牢头没再接话。



出狱后。

我去独眼老兵那儿报了名。

老兵:“你居然没死。”

我:“等我立了战功,当上将军,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老兵翻了个白眼。

我又问:“我的枪呢?”

老兵:“充公了,上缴国库。”

我急了,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抡拳就要打他:“那可是我师父的传家宝!”

老兵一脸淡定:“你打我啊。打了就继续回牢里吧。”

我气得牙痒,又无可奈何,只得放下拳头,不死心地问:“没枪我靠什么打仗?”

老兵笑了:“我那天笑的就是这个。我们是北洋水师,又不在陆地打仗,你带杆枪做什么?”

我问:“水师?能退伍吗?我,我不会水……”

老兵:“晚了。已经写上你的名字了。现在想跑,你就是逃兵了。”

一时间。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要是我没有那么狂,不跟他起冲突,老老实实地问清楚就好了。

师父最宝贝的枪就不会被我弄丢。

我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水军。

回去之后,我该怎么面对师父?

或者说……我一个旱鸭子,真的能打赢战争,活着回乡吗?

我心里满是疑虑。

这是头一次,我为自己练的是狂家枪而感到后悔。



次日。

我被装上了船。

我忍不住问:“不用练兵?”

长官:“别人需要,你不用。”

“为什么?”

长官:“因为你有作战经验。独眼龙说,你狂得不行。”

我心一沉:“我确实有经验……但那是在地面作战,水上的仗,我没打过。”

长官:“哦?独眼龙好像骗了我。”

“什么?”

“你明明一点都不狂啊。”

我沉默。

他这话,让我羞愧难当。

我练的是狂家枪,本该是狂妄至极,目中无人的。

可如今却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要是师父知道了,岂不是得颜面扫地。

一想到师父,我的心里又是阵阵作痛。



夜里。

黑云密布。

舰队借着夜色,逆流而上,奇袭到敌人腹地。

刹那间。

炮火连天。

士兵们训练有素,都拿起武器登上敌军的船,与对方殊死搏斗。

前方战况激烈。

而我在吐。

监军:“你在干什么!”

我用袖口擦擦嘴角的呕吐物:“我,我晕船……”

监军:“你这借口,我听过不下一万次了!赶紧给我上去,还是说,你想试试军罚?”

我不得不抄起一把刀,畏畏缩缩地走上前。

“等下!”

我惊喜地回头,以为监军回心转意了。

“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自带钢枪,口气很狂的那个新兵吗?”

我说不出话。

监军切了一声,笑道:“我还以为有多狂呢。真上了战场,还不是怂的跟孙子一样?你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

我低头赔着笑,说,误会了,嘿嘿。

转过头。

满腔怒火。

无处发泄。

只得把目光对准了敌军。

我登上敌军战船,借着四处烧起的火光,走到战场中。

刚要举刀挥砍。

忽然看清了脚底那软滑粘腻的东西……原来是人的鲜血。

也不知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

到处都是尸体。

好多人都睁着眼,用无神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天空。

我从没见过这般恐怖的地狱景象。

我告诉自己,现在是时候了,该狂起来了,你要杀一百个一千个敌人,然后才能去领功。

可我做不到。

我的手都在发抖。

连刀都握不住。

身子更是忽然发软,一下子昏倒过去,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

全身骨头都仿佛碎了。

周围全是鱼腥味。

原来是一个渔夫救了我。

他说我从上游漂下来,身上穿着军装,体型和他当兵的儿子相近,便把我救了起来。

他说:“我看到你的时候,魂都快吓没了。我以为我家阿良死了。还好你不是他。”

阿良?

我那个逃兵狱友,好像就叫张什么良。

“冒昧问一下,您儿子在哪服役?”

“北洋水师。他从家走的时候,说他要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再风风光光地回家……可都这么久了,他却连一封信都没寄回来。”

“他叫什么?”

“张智良。”

果然是他。

渔夫:“你认识我儿子吗?!”

我不忍告诉他真相,撒谎道:“嗯……我听过他的名字,说是杀了敌方大将,立了战功,全营通报表扬。”

渔夫:“还有吗?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摇头:“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

渔夫竟抹了抹眼泪:“立不立功不重要,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我说不出话来。

曾几何时。

我也是个狂人。

看不起天,看不起地,总觉得练会了狂家枪,自己就高人一等。

用武力欺负村里的人,以此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真正面对生命危险时,往日狂妄,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怂人。

如果我是普通人,怕死也就算了……可我毕竟是练过狂家枪的人。

我的行为,玷污了它。



我在渔夫家修养了半年。

期间,有军官上门检查,渔夫把我藏在米缸。

起初我不愿意。

因为米缸太小,我在里面只能跪着。

这幅膝盖,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为了苟且偷生,而放弃尊严?

渔夫:“那你就这样站着吧。我去开门了。”

我:“别急。”

渔夫:?

我:“这米缸的盖子怎么开来着。”



后来我越来越熟练。

敲门声一响起,我就自觉地躲进米缸。

渔夫说我和刚开始有些不太一样。

我问:“哪不一样?”

渔夫说:“眼睛。”

他说,最开始从河里捞起我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有光的,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现在有点像村口上了年纪的老人。

换做是半年前的我,可能还会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感到羞愧,愤慨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的我。

为了活下去,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毕竟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

这狂人,我不当了。



又过了小半年。

寒冬腊月,雪花满天。

军中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渔夫的耳中。

渔夫先是很开心:“我儿子吗?我早听说了!他当大官了对吧!”

我在米缸里,听着他快活的语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门外的人说:“不。他死了。”

渔夫沉默了好久。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渔夫的声音颤抖起来。

“逃兵。你说怎么死的。”

我从缝里看见,渔夫的肩膀止不住地抽搐。

他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儿子他是立了大功的人啊,他怎么会做逃兵呢?”

“他从来没有立过功。对了,照例问一句,我们在抓另外一个逃兵,长这样,你见过吗?”

我好想狂妄地跳出去,说,老子就在这里,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可这只是想象。

我躲在缸里,害怕极了。

怕他意识我一直在骗他,怕他忍不住要检举我。

渔夫又沉默好一阵。

他说:“没见过。”

我松了一口气。



关上门后。

渔夫打开米缸的盖子,让我快走吧。

我说:“我没骗你……我真的听说有个叫张智良的,立了大功……”

声音越说越小。

渔夫只说:“你走吧。”

我自知不配在他家继续住下去了,爬出米缸,揉了揉跪麻了的膝盖,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

“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渔夫也不说话。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推开门,一头便闯进了风雪中。

我向着故乡的方向流浪。



本想靠做零工挣钱买吃的,可这寒冬腊月的,谁家都不缺伙计,为了吃饱饭,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地乞讨。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给口饭吃就行。”

放在往日,我在村里嚣张跋扈的时候,简直都不敢想象,自己将来会有这么一天。

真是命运弄人啊。

我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忍饥挨饿,徒步跨越了几百里地。

等我终于回到故土时。

冰雪消融,春天都来了。

我的衣服满是破洞,胡子也长成了络腮胡。

回想当初的豪言壮语,说着要做了将军再衣锦还乡,最后却成了逃兵,还衣不蔽体……

无颜面对父老。

我摸着黑,回到家中,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毛贼?”

硬而尖的东西顶住我的后背。

我热泪盈眶。

在黑暗里,缓缓回过头:“师兄,是我。”



我把这一年多的经历,全都告诉了师兄。

师兄叹了口气:“你不该那么狂的。做人应该低调点。”

我点点头:“是啊。师父教的东西,原来都是错的。”

提到师父,师兄哽咽了一下。

他说:“师父……走了。”

我大惊失色:“走了?什么时候?”

师兄:“你走之后的第二个月。临走的时候,师父还说,要是能最后见你一面就好了。”

我低下头颅:“我……不配做他的徒弟。”

师兄拍拍我的肩膀。

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小翠呢?”

师兄:“小翠?她嫁人了。唉,你不在的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换身干净衣服,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吧。明天我还得早点起床。”

我愣了一下:“师父都走了,你还早起做什么?跟谁练功?”

师兄:“现在,我也是师父了。”



第二天。

我才知道,原来师兄开了一家武馆。

教孩子们强身健体,也教孩子们武器防身。

孩子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活力,一个个见了我,都师叔师叔的喊。

我满意地点头。

又问师兄:“你教他们枪法吗?”

师兄:“唯一的枪被你弄丢了,我咋教。”

我:……

隔天我就叫隔壁村的铁匠,打了十几个枪头。

虽然比不上师父那把,但好歹是个枪头。

又叫村里的木匠,做了同样数量的枪杆。

最后,我再一支支地手动组装,添上红缨,它们便活了过来,成了威风凛凛的枪。

握枪在手,仿佛天下都在我的手心。

当初丢失的“狂”,又顺着枪身,一点点回到我的体内。

从这一天开始。

师兄教孩子们舞刀弄剑。

我教孩子们练枪。

有时候,师兄也想插嘴。

都被我驳回了。

我说你一点都不狂,怎么能教得好?

师兄:“……有道理。”

他就真的不教了。



我问孩子们:“你们为什么要学枪?”

“因为枪厉害!”

我欣慰地点头:“不错。枪乃百兵之王,而王,就要有王的气势……”

又有孩子说:“不过西洋枪更厉害!”

我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谁说的!”

一下子鸦雀无声。

孩子们面面相觑。

最后,一个高个的小胖子站了出来,他小声说:“是我说的……”

“我不是要对你发脾气。别那么怕。我问的是,谁告诉的你,西洋枪更厉害?”

小胖子:“我朋友告诉我的,他上过学堂,也看过报纸,他说西洋的枪很厉害,一枪就能打死人。”

我深吸一口气。

把师父当年教给我的东西,全都教给了他们。

“长枪的要点就在于,气势。持枪的人,气势越强,手里的枪就越强。你们知道吗?”



第二天。

师兄告诉我,别再教了。

“为什么?”

“孩子的父母有意见了。他们私下里都说,你是逃兵,让小孩不要跟你学。你再这么教下去,只怕到时候大家只会对你……”

我说我不是故意做逃兵的。

师兄:“我知道。”

我说我不小心加入了水师,可我晕船,才从船上掉下去的。

师兄:“我知道。”

我说如果是让我用枪,我一定能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师兄:“事已至此,别再说啦。”

我问:“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的为人?我承认,年轻的时候,我犯过一些错,可正是这些错才让我成长了。现在我是狂家枪的唯一传人,你不让我教,那枪法就要失传了。”

师兄不说话。



那之后。

我偷偷地教。

不少孩子还是愿意跟着我的。

有的小孩练了狂家枪,膨胀了,走路都横着走,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及时告诉他们,狂家枪,狂的是枪,不是人。

面对敌人时,枪法要狂,要藐视对手,要从气势上压倒一切。

面对自己人时,则要谦逊和善,要低调做人。

一个尖锐的声音刺入耳朵:“可我听说,师叔你以前做的,可不是你教的这样。”

说完他就低下了脑袋。

像是怕我会对他生气。

我微笑地告诉他:“因为师叔以前不懂。现在,才终于领悟到了狂家枪的精髓。”

小孩子们若有所思,一个个眼里都是发光的星星。



后来。

有父母找上门,指着我的鼻子,警告我,说战场逃兵不配教孩子,再乱教,他们就要举报我了。

“我教的是正确的事,你凭什么举报我?”

“一个逃兵,口气还这么狂?”

我心想。

真好啊。

他们还夸我。

我终于又狂起来了。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师兄:“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真的会举报你的。”

我淡然道:“我只是不想让狂家枪的精神失传。这种事,你不懂的。”

师兄噎住。

说不出话。



夜里。

我是被哭喊声吵醒的。

外面火光阵阵。

我心中一悸。

房间似乎忽然漂浮在了水上,摇摇晃晃,耳边仿佛传来杀喊声,脚边都是死去士兵流出的粘稠血液。

那天晚上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

我痛苦不堪。

师兄摸黑走了过来。

他压着嗓子问:“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外面怎么了?是来抓我的吗?”

师兄说:“不是。”

“不是?”

师兄:“是日本人。”

“日本人?”

师兄:“嗯。我们得赶快跑,从后门偷偷溜走。不然等他们找到这里,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窗外是村民们哭喊求饶的声音。

其中还有小孩子的哭声。

师兄:“快走啊。”

我:“你知道的,我做过了一次逃兵。我不想再做逃兵了。”

师兄:“你是不是傻啊?他们是日本人,手里有西洋枪的,一枪就能打死人!”

我说:“我的枪,也能一枪捅死他们。”

师兄急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倒狂起来了!该怂的时候,就要认怂!”

黑暗中。

师兄呼吸急促。

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一起离开,还是固执送死。

我站了起来。

师兄笑:“这就对了。我们快跑吧,只要人还活着,总有一天能东山……”

师兄的笑戛然而止。

因为我站起来,是为了拿我的枪。

特制的檀木枪身,锋芒毕露的枪头,配上即便在黑夜里也格外鲜艳的红缨。

我握住它。

就像抓住了一团灼手的火。

我说:“师兄。你太久没狂过,可能记不得这是什么体验了。”

深吸一口气。

我说:“所以接下来,你得好好看看。”

我推开大门。

村里燃烧着的熊熊火光,就映在我的面前。

日本人怔住了,他们没想到,不用抓,居然会有人自己送上门。

我挑起长枪。

大喝一声。

“我乃狂家枪最后一人,鬼子,吃我一枪!”



那天。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

一枪捅死一个。

师兄也没说错。

西洋枪打人,也是一枪一个。

在我捅死第三个鬼子的时候,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掏枪,冲我射击。

不得不说。

西洋枪炮确实挺厉害的。

声音震耳欲聋。

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巨响。

一时分了心,被打中腹部,顿时摔倒在地,鲜血直流,用手怎么捂都捂不住。

我还想站起来。

拼了命地握住钢枪,想要借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的身体破了一个大洞,力气都从那里溜走了。

我站不起来。

半跪在地上。

一个中国人,混在日本人当中,低声下气地嗯嗯嗯,然后对我说:“早点下跪,皇军或许还会开恩,现在晚了,你们全都得死。”

我啐了一口血唾沫。

“呸。汉奸。”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才看着这杆枪,勉强站了起来。

砰。

一枪打过来。

大腿又中一枪。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骨头好像被打断了,血肉也好像被搅混了。

“皇军说,只要你肯跪下磕头,就能让你死的痛快点。”

“呸。”

又是一枪。

我痛得撕心裂肺。

汉奸小声说:“喂,哥,跪一下吧,不然他们真的会往死里折磨你。”

我怒目直视。

给出了不变的答案。

“呸。”



师父说。

狂家枪,最重要的就是精神,要狂,要藐视敌人。

师父。

你在天之灵,看到了没。

我做到了。

唯一的遗憾是,狂家枪,可能要永远失传了。



因为失血过多,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视线也是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缓缓闭上疲倦的双眼。

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

师兄咆哮着冲出来,提着一杆钢枪,杀到鬼子面前。

孩子们也都拿起平时训练用的武器,叫喊着袭击敌人。

往日看不起我的大人们,也都护在小孩身边,举着农具齐齐冲锋。

砰。

砰。

砰。

师兄说得没错。

西洋枪确实很厉害,一枪就能让一个人倒下。

可我们人多。

且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狂人。

鬼子能够阻拦一条河流,但无法抵抗汪洋大海。

枪声停止。

鬼子们发出凄厉的嚎叫。



我终于安心地闭上眼。

师父。

狂家枪法,或许会随着肉体失传。

但精神,永不会磨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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