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哈斯卡

闭关修行

《杀手与上帝》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是个好天气。

适合杀人。

血迹会被雨水冲刷,用不着我自己动手清理现场。

我静坐在拉面摊的暗处,一边等待目标的出现,一边擦拭自己的左臂。

这次的暗杀目标,名叫尼奥,自称上帝,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发展了一众邪教徒,平时神出鬼没,想找到他很难。幸运的是,他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傍晚,必定去同一个地方吃一碗拉面。

脚边传来呜呜的声音。

是被我五花大绑的拉面老板。

我低下头,对他说:“别怕,你这颗脑袋不值钱,我不杀你。”

抬起头。

透过面汤上氤氲的蒸汽,看向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

目标终于出现了。

如情报所说,他果然穿着一套黑袍,五官深藏在兜帽之中。

目标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不知死活地坐下来,摘掉帽子,开口道:“老样子,一碗豚骨拉面。”

我隔着蒸汽,看清了他的脸。

来这之前,我曾猜测过目标的样子:能够收获如此多信徒的邪教主,要么是长了一幅假惺惺的慈祥笑面,要么是长了一幅不怒自威的严肃冷面。

可我万万没想到。

兜帽之下,藏着的竟然是一张大刀阔斧改造过的脸:眼眶里是两颗泛着蓝光的电子义眼,眼角处植入了一片智能芯片……再往下看去,他的整根脖子都已没有血肉,而是由纯粹的机械部件取代。

我曾暗杀过四个自称上帝的邪教主、十七个自称耶稣转世的神棍,无一例外,他们为了获取教徒的信任,都没有对身体进行一丝一毫的改动……

可眼前这个尼奥是怎么回事?

他的信徒难道愿意相信,神话中全知全能的上帝,竟然会把自己无暇的圣体改为现代造物?

我愣神的功夫。

尼奥脱下湿漉漉的黑袍,又一次催促道:“老样子,一碗豚骨拉面。”

我总算看清他的全貌了。

锁骨、胸膛、手臂……我目光所及的全部地方,都看不到半寸人类皮肤,只能看见冷冰冰的银白色机械外壳。

雨下得很大。

我忽然打了个哆嗦。

今天似乎并不适合杀人。

也许我一刀砍下去,喷溅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黄色的机油。

我意识到情报有误。

尼奥不是人类,更像是机械人……这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应该找个黑客来对付他才对。

我心生退意。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确认一下比较妥当。

于是我开口问:“你要什么拉面?”

尼奥:“老样子,一碗豚骨拉面。”

我点点头:“好。对了,你说你要什么拉面来着?”

尼奥:“老样子,一碗豚骨拉面。”

至此。

我已经确认了。

他是机械人。

同样的问题,无论我问多少遍,机械人都不会觉得奇怪,他只会按照程序,给我预先设置好的回答。

我自知不可能打得过两百公斤重的机械人,更不可能杀得死他。

于是,我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藏到摊铺的阴影中,为自己的撤退找好方向,最后一次问他:“明白了。你要的是什么拉面来着?”

尼奥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

我预感到不妙。

下一秒。

他盯住阴影中的我,反问:“……你在对我进行图灵测试?”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尼奥走进摊铺内,蹲下来,用银白色的机械双手替老板解绑。

老板连声道谢。

尼奥站起身,缓缓走到我的面前。

“你是个杀手,因为整条左臂替换成了碳纤维刀锋,所以绰号手术刀……这次的暗杀目标是我,对吧。”

不知为何,他只是在向我靠近,却给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我全身僵直。

说不出话。

尼奥盯着我的眼,又说:“你曾经杀过21个异教主,一共挣到了三百万……但依旧还不清因改装手臂而欠下的贷款。”

我说:“杀掉你就能还清了。”

尼奥:“你杀不死我。”

我:“如果你是机械人,我确实拿你没什么办法;可你是人类,我的刀能轻松砍下你的头颅。”

尼奥:“我既不是机械人,也不是人类。”

我:?

尼奥:“我是上帝。”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告诉他:“你知道吗,我杀死的每个邪教主,在临死前都是这么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是上帝。我懂的,要想骗过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尼奥:“可我真是上帝。”

我抬起左臂。

刀刃亮起红光,剑身微微颤抖。

我说:“无需多言。是不是上帝,过过招就知道了。”

几百年前,东方的剑客们追求剑法的极致,便是人剑合一,理论虽然是对的,但他们终究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

几百年后,我亦追求剑法的极致,将整条左臂改造为义体刀锋,自此以后,剑随心意、天下无人能敌。

零点一秒之内。

我出剑了。

在这狭小的摊铺中,我自信,只要我出剑,就没有人能够躲开。

时间仿佛凝滞。

漫天的大雨停留在半空,蓝白色的闪电定格在苍穹之上,刹那间亮如白昼。

我的剑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停在尼奥脖子前一公分的距离。

这一剑,尼奥确实没躲开。

因为我已动弹不得。

他不需要躲。

我惊恐地发现,整个世界的时间都静止了,我没法挥剑,没法呼吸,甚至连颤抖都做不到。

在这暂停的时空中,尼奥用两根机械手指,捏住剑身,轻描淡写地一推,就化解了这次本该致命的攻击。

下一瞬间。

时间恢复流动。

闪电转瞬即逝,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轰然雷鸣从天边滚滚奔来。

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尼奥问:“还要过过招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甘心:“那这一剑呢!”

再次出手。

这一剑更快。

更狠。

角度毒辣刁钻,直取他的首级。

当——

金属撞击之音在小小的空间里荡开。

这一剑被挡下了。

未能伤他分毫。

我定睛看去,挡住这一剑的,竟是尼奥的左臂……不,不是手臂,而是一把刀!

他原本由纯机械部件构成的义肢,竟在我出剑的瞬间,变成了与我一样的刀刃,只是颜色不同:我的剑如火焰般赤红,而他的刀似星辰般银白。

齿轮转动,零件卡合,他的刀又重新变回义肢模样。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能随心所欲切换形态的义体?

尼奥:“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你有你的傲气,所以,我只好在你最擅长的领域正面击败你。”

我承认:“是我输了。”

尼奥:“跟随我吧,在我左右,做我的……”

我:“做你的信徒是吧?不可能。我是无神论者,不可能加入任何宗教。”

尼奥:“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尼奥:“我想让你,做我的保镖。”

我:?

尼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的,这人这么牛逼,又能暂停时间,又会舞刀弄剑,怎么会要我来当保镖?”

我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尼奥微笑:“因为我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透明的。”

我不信。

我在心里默念:你这么牛逼,有本事猜我内裤的颜色啊。

尼奥开口:“你没穿内裤。你有个习惯,暗杀的那一天,绝不穿内裤,你认为它会束缚你的发挥。”

我心服口服。

尼奥说:“从今往后,会有很多人想来杀我。问题在于,我是上帝,全知全能,唯独不会杀人。”

我自嘲一笑,说:“巧了。我是个杀手,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尼奥:“做我的保镖吧。护我周全,我许诺你梦想成真。”

我来了兴趣:“哦?你能给我开多少工资?”

尼奥:“没有工资。你并不想要钱,你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英雄。而我,能让你成为英雄。”

我嗤之以鼻:“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画传统大饼?换个十几岁的小孩没准还能忽悠,但我是个冷血杀手,我不吃你这套。不给钱,免谈。”

不再多说。

我转身离开。

孤身走进雨夜。

 

 

回到公寓。

提交“任务失败”后,我卸下手术刀,去往浴室洗澡。

热水能驱赶雨水带来的冰冷。

却无法驱散我心头的烦闷。

我想不通。

今天发生的事太诡异了,我无法理解时间为何会停止,无法理解义体为何可以变形,更无法理解尼奥为何能读透我的心思……所有的东西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心里憋着一股无名压抑。

洗完澡后,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赤裸的自己:全身上下,满是伤痕,每一道疤,我都记得是哪一次杀人留下的印记。

我又走到手术刀前。

奇怪。

我倒是不太记得请,当初为什么要贷巨款改装它了。

单纯因为它火焰般的造型很酷?

还是因为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杀手?

我盯着它。

思绪缓缓飘回多年前。

 

 

那时我才八岁。

本该是在学校念书、享受童年的年纪,却因为父母借了高额贷款逾期不还,每天被暴力催债的人堵在家中。

我的父母年老体弱,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出卖劳动力挣钱,最后能走的路,就只剩下出卖器官这一条。

先是卖掉半个肝脏、一个肾,他们说,这对健康影响不大,有了钱,还乐呵呵地带我去餐厅吃饭。

后来又不得不卖掉眼角膜、卖掉胰腺、卖掉肺,他们开始变得愈发沉默。

再后来。

等我意识到不对时,他们已经彻底卖光了自己的全部。

贷款是还清了。

可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好多次我在夜里哭醒,都忍不住地想:生命的最后阶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当做商品变卖,他们的心里该有多悲凉?

我胸中滚烫。

恨不得杀光那群借贷的人。

我的父母原本是不需要贷款的,现在科技水平这么发达,人人都能吃得起饭……但他们被铺天盖地的广告洗脑,觉得这也要买,那也得买,不买就给不了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

最后。

我反倒失去了童年。

我不想再有小孩像我一样悲哀。

所以我需要一柄剑,一柄能杀光所有恶人的剑,一柄如火焰般能烧灼一切的剑。

可我没钱。

没钱就买不起剑。

我不得不贷下巨款。

截去左臂,换上手术刀后,我却迷茫了。

上门讨债的人是仇人吗?

投放广告的人是仇人吗?

发放贷款的人是仇人吗?

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无辜。

不等我厘清思路,沉甸甸的还款通知就已经拍在了我的脸上。

我只能想办法挣钱还款。

往后的很多年里,我变成了一个杀手,却更像是变成了我的父母:我变得麻木,变得机械,每一日都在重复前一日,只为了还清那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我无数次的出剑,劈开无数的喉咙。

却始终劈不开眼前的迷雾。

 

 

不知何时。

我从混沌中醒来。

睁开眼,已在熟悉的拉面摊铺。

四周是低头赶路的行人,眼前是热气腾腾的拉面,身边是大口嗦面的尼奥。

尼奥:“你来了。”

我:“我来了。”

尼奥:“吃吧。面砣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我低头吃面,“你怎么不问为什么要来找你?”

尼奥:“我为什么要问?”

我笑:“也是。既然你全知全能,就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尼奥笑而不语。

几分钟后。

我吃完了拉面,又喝光了汤,郑重地说:“谢谢。”

尼奥:“你已经说过谢谢了。”

我说:“第一次是谢你请我吃饭。这一次是谢你让我回忆起过去。”

尼奥饶有兴致地看我。

我认真地解释:“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贫民区的东西了。自从成为一个杀手后,我离开贫民区,贷款住进公寓,每天都去餐厅吃千篇一律的东西……直到今天,我才回忆起,爸爸妈妈还在时,一家人一起吃饭的味道。”

尼奥:“看来你以后要经常把谢谢挂在嘴边了。”

我:“什么意思?”

尼奥:“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带你在贫民区里生活。”

 

 

在尼奥的带领下。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贫民生病,除了硬抗之外,竟然还能得到免费的治疗——无论是发烧感冒这样的小病,还是摔断腿、误食机油这样的大病,甚至是义肢损坏,尼奥都能治好。

他的治病方式很简单。

用他那银白色的机械义手轻轻一挥,仿佛挥出看不见的圣水,下一秒,病人就惊喜地喊:“我不疼了!我好了!”

心生惭愧。

我被称作手术刀这么多年,却从未帮助过一个人。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贫民负债累累时,除了挨饿之外,竟然还能得到免费的食物——像神话里记载的那样,尼奥给所有吃不饱的人以食物,他能凭空取出无尽的炸鸡、可乐,有时还会赐予众人煎饼果子。

上流社会不吃这些。

他们的说法是,他们只吃保留住原本滋味的食物,比如一分熟的牛排,比如海鲜刺身,比如陈酿的红酒。

以前我对这套理论趋之若鹜。

我觉得只要吃牛排、喝红酒,自己就能跻身上流社会了。

现在我终于醒悟过来:要说好吃,那还得是炸鸡配可乐啊。

 

 

我们也遇过很多次杀手。

第一次碰到,我有些难为情,因为人家喊我前辈,还说:“江湖上都说你死了,我痛心疾首哇。”

他对我的敬佩是真的。

出剑直取尼奥性命时的狠毒也是真的。

尼奥不闪不躲。

好像有我这个保镖在,他就什么危险都不必担心似的。

我犹豫了一瞬间。

出剑替他化解了这次攻击。

后生难以置信:“前辈,你这是?”

我说:“只要我还站着,你就动不了他。”

后生:“你也被邪教洗脑了?好哇,那我连你一起杀!”

我本想放他一条生路。

这下没办法了。

他一心求死,那我就只好一剑送他上黄泉路。

清理现场血迹的时候,我问尼奥:“你就不怕我反悔,和他联手把你杀了,然后平分你的赏金?”

尼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确实动过这个念头。”

我干咳两声。

尼奥:“但我不怕。”

我问:“为什么?”

那天,我记得刚入冬没多久,很冷,天空满是灰云,看不到太阳。

我蹲在地上清理现场。

而尼奥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说:“因为我看到过未来。你不是杀手。你将成为一个阿喀琉斯式的英雄。”

“什么时候?”

他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

这一刻,铺天盖地的灰云,仿佛只为他散开似的,露出一片蓝天,从中投下温暖的阳光,而他本人,就站在光芒中。

我不认识阿喀琉斯是谁。

但我已下定决心。

我要让以后的人们鼓励少年时,只会这样说:“你将成为一个手术刀式的英雄。”

后来,我们碰到更多的杀手,有的提议73分,有的提议82分。

我都不再有半点犹豫。

我不会为了金钱出卖尼奥。

对我来说,他既是唤醒我良知的恩师,也是照顾我生活的父母,更是陪伴我同行成长的好友。

 

 

我们云游四海,普度众生,我们席地而睡,炸鸡可乐。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一个月后。

最艰难的时刻,还是降临了。

那天早上。

我痛苦至极,跪在地上,忍不住用拳头猛锤自己。

我失声嚎叫。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尼奥问:“你怎么了?”

我吼:“你不是全知全能,看透人心吗?干嘛还要问我?!”

尼奥:“让你痛苦的根源,需要你自己说出来,只有面对它,你才能摆脱它。”

我痛苦地颤抖。

许久之后。

我流着泪告诉他:“我,我收到了催款通知,他们说,逾期不还的话,我将会被限制出行,限制消费,限制子女上学……十几年前,我爸妈就是被这样逼死的。”

尼奥说:“冷静。”

可我做不到冷静。

我说:“到现在我都忘不掉,还不起贷款时,笼罩在我们家里的那股窒息感,只要身上背着贷款,我就永远也看不见明天……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摆脱童年阴影了……可是,可是……”

泣不成声。

尼奥抱住我。

用他那用力的机械义肢,紧紧地抱住我。

他说:“没事的。已经过去了。你不必再遗憾过去了。那时你没有能力改变,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抽动着肩膀,问:“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有我。”

他松开双臂,抓住我的肩膀,直视着我。

那双散发蓝光的电子义眼,本没有任何情感,我却从中看到了诚恳。

他说:“你是我的保镖。我当然要帮你。”

我先是说:“谢谢。可你要怎么帮我。”

然后立马反应过来:“你是想让我杀了你,然后去领赏金?不不不,不可能,我宁愿被列入黑名单、被讨债的毒打,也不可能出卖你。”

尼奥:“你想啥呢?”

尼奥:“我是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我自有解决办法。”

尼奥:“来。你跟我走。”

我深吸一口气,将过去的回忆全部抛之脑后,半信半疑地跟上他的脚步。

 

 

半小时后。

我瞠目结舌,问他:“这就是上帝的办法?”

尼奥:“有什么问题?”

此刻的尼奥,刚刚治好一个病人,趁着全家感恩的时候,顺手牵羊,偷走了家里的值钱物件。

我:……

这家人只顾感恩,对失窃的事浑然不觉。

我:……

走出这家后。

我忍不住问:“你的办法就是偷?”

尼奥:“这世间万物都是我的。既然所有东西都属于我,又怎么能叫做偷呢?这叫拿。”

我:……

尼奥:“再说,一直以来,我都是无偿替穷人治病,赐人食物,这家人这么有钱,拿点他们根本用不上的东西作报酬,不过分吧?”

我无言以对。

尼奥狡黠地笑:“那你就说嘛,要不要我帮你?”

宛如伊甸园里的毒蛇,对我吐出充满诱惑力的信子。

叫我怎能拒绝?

于是。

从这天开始。

我从天下第一杀手,正式变成了天下第一小偷。

不过,盗亦有道:我们只偷有钱人,绝不偷穷人。

我和尼奥四处散播福音,走到哪里,就偷到哪里。

 

 

一个寒冬后。

我和尼奥已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他知道我喜欢刀剑,于是在我生日那天,神神秘秘地让我闭上眼。

等我睁开眼后,就发现左臂的手术刀,不知何时已完全变了幅模样:从前的赤红是烈焰般狂放,现在的橘红是星火般内敛。

不止如此,刀面上的划痕、磨损,也都消失不见,变得光洁如新。

我激动地说不出话。

缓了好半天,才笑着说:“按照流程,接下来,你该从我这里偷点什么了。”

尼奥也哈哈大笑:“少贫嘴。快试试你的新宝贝吧。”

从前的手术刀,全身由碳纤维打造,在保留锋利度与硬度的同时,最大程度削减了重量,因此我才能做到人剑合一,剑随心意。

现在这把剑,更轻,更锋利,挥动手臂,轻若无物。

我又惊又喜,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材料做的?”

尼奥道:“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来说,还做不出这种强度的材料。你们还没有为这种材料命名,所以我没法回答你。”

尼奥又说:“对了。”

我问:“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

刹那间。

我像被雷劈中。

浑身似有电流涌动,心里却暖暖的。

我昂起头,瞪大双眼望着天,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我咬着牙,说:“大恩不言谢。”

尼奥笑:“这就大恩啦?”

我说:“你不懂。父母死后,我已经十几年没过过生日了,这么多年,没有人送我礼物,没人给我祝福,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让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真实活着的,我并不孤独。这当然是大恩。”

我也想过要给尼奥准备一份礼物。

可麻烦在于,第一,上帝没有生日,第二,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最后思索来思索去,在小贩的推销下,一时冲动购物,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护身符。

扫描皮下芯片付过钱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十字架可是钉死耶稣的东西,上帝怎么可能会喜欢?

护身符更是毫无用处,他有我保护,怎么会需要护身?

那天。

我把护身符攥在手心,藏于身后,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把礼物送出。

 

 

后来我们去过很多地方。

在太平洋的汹涌波涛中,我们为渔夫治病,也和海盗厮杀;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我们给穷人不灭的炭火,也跟闻风而至的杀手大战。

我们见过绚烂梦幻的极光在天际绽放,我们目睹成群的鲸鱼从波士顿外海跃出。

我们救过无数穷人。

我们也杀过无数恶人。

我们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留下一个传说,虽然不是尼奥本意,但他的新教已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

穷苦的人们称他为上帝,财团的人们则叫他邪教主。

前来刺杀尼奥的人越来越强。

一开始只是像我这般的私人杀手,后来随着赏金的提高,我不得不面对有组织有纪律的雇佣兵,到现在,时不时还会碰上全副武装、手持热武器的家族杀手。

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这些夸张的管制武器的。

我赢得越来越艰难。

有几次都差点当场丢掉小命,好在有尼奥,无论我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不死,他就总有办法让我痊愈。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觉得自己还可以生龙活虎地再战斗起码二十年。

但意外来得很快。

快到让我都不曾想过,原来一切可以结束的这么突然。

那时。

我们正在纽约为病人戒除毒瘾。

这座城市在三百年前,还是地球上最发达的地方,曾经无比恢宏的帝国大厦,现在只是一栋挤满穷人的破败大楼,曾经光鲜亮丽的街道,现在变得污秽不堪,充斥着暴力与毒品。

我不想到这种鬼地方来。

这让我回忆起糟糕的童年。

尼奥倒是不在意。

在他眼里,所有穷人似乎都是他的孩子。

他专心为那些嗑嗨了、精神恍惚的人戒除毒瘾。

我待不下去,找个理由说自己要出去透透气,就暂时离开了他。

出门后。

我遭遇袭击。

起初我以为是街头流氓要抢劫我,于是没有放在心上,连剑都没有出,只是出拳。

我不想把他们打个半死,免得尼奥一会还得给他们疗伤。

接着我发现自己错了。

他们可不是普通流氓。

身手矫健,招式阴狠,虽然只用一把小刀,但一招一式都极具威胁,稍有不慎,我的锁骨就多了一道血痕。

我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不是流氓,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并不是我的钱,而是尼奥。

“谁派你们来的?”

回答我的只有犀利的进攻。

看来是没得谈了。

面对一个配合默契的杀手团队,最好的办法就是逐个击破。

于是我出剑。

手术刀既快,又准,不过十个回合,便取了三条性命。

凌厉攻击他们的代价是,我身上多了几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剩下两个杀手愣住了。

一个说:“或许我们可以聊聊合作的事。”

我说:“晚了。”

另一个说:“我们手上有能改变你想法的情报,谈谈吧。”

我说:“好啊。跟我的剑去谈吧。”

他们眼神交错,默契逃跑。

但我没有给他们机会。

追上去,一人一剑,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最后一个杀手倒在血泊,喉咙里不停往外涌出鲜血,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别杀我,看完资料,你会相信我的。”

他朝我伸出手背。

皮下芯片申请向我传输资料。

我同意了。

于是,一份绝密档案出现在我的眼前。

 

 

第一条。

纳米分子治疗技术,利用纳米尺度的机器人进入人体,直接切割、分解坏死组织,修复体内受损组织,在宏观层面的变现就是,无需进行传统手术,只要将纳米分子药剂喷洒在创口,就能迅速治愈。目前的最新进度是,已经能够进入大脑皮层,戒除病人的毒瘾。

杀手吐着血,说:“看到了没。尼奥并不是所谓的上帝,他只是窃取了前沿科技,以此蒙骗了所有人。”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条。

量子隐形材料,光线穿过其表面时会发生偏折,藏匿材料背后的物品,以此达到隐身的效果。目前的最新进度是,可以隐藏手掌大小的物体,比如一杯可乐。

第三条、第四条……

接下来的每一条,都对应上了尼奥曾展现过的神迹。

杀手:“几千年的古人,之所以相信神,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科学,他们觉得闪电是神发怒、降雨是神悲悯……但其实,一切神迹,都可以用科学解释。”

杀手:“你要保护的人,有很多身份,他是一个邪教主,是一个小偷,是一个骗子,是一个企图颠覆现有制度的疯子。”

杀手:“但他绝不是上帝。”

我浑身颤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的脑海中浮现无数画面。

我和尼奥在雪中并肩作战,我和尼奥躺在荒野仰望星空,我们同甘,我们共苦……

现在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从一开始就彻彻底底地骗了我?

现在想来,的确疑点重重。

上帝本是圣体之躯,怎么可能把自己改造成一身的冰冷机械义体?

上帝既是所有美好品德的集合,又怎么可能会干出偷鸡摸狗这样的事?

我想的越深,就越觉得恶心。

怒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

我扶起血泊中的杀手。

杀手气若游丝:“救我……”

我下意识地说:“撑住。我这就去找尼奥,他一定能治好……”

说到一半。

我沉默了。

我想起过去三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将百分百的信任全部交给他,为他赴汤蹈火,为他出生入死……

现在想来。

这三年来的时光,竟都喂了狗。

我抱着血泊中的杀手,呆呆地望着夕阳,枯坐许久。

要去找尼奥对质吗?

可又该说些什么呢。

像个丧家之犬似的,朝他龇牙,朝他咆哮吗?

他会向我道歉吗?

还是会撕破脸皮,嘲笑我一直以来的愚蠢?

算了。

都已经这样了。

还是体面点吧。

不知何时。

杀手的尸体已经凉了。

我神情恍惚地站起来。

交战时留下的伤口还没愈合完全,此时撕裂开来,涌出鲜红的血液。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原本空荡荡的心,曾经被温暖填满过一次,现在,再度变成了一颗空心。

我把那串未曾送出手的十字架护身符,丢进垃圾桶。

接着离开了纽约。

 

 

我回到从前的公寓。

像从前那样生活。

杀人,拿钱,吃牛排,喝红酒。

日复一日。

月复一月。

我渐渐忘记过去,也渐渐感到安心。

我想。

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我杀过很多人。

每击杀一个目标,相应的,悬赏榜里就会消失一个名字。

但有个人的名字,一直明晃晃的,从未消失。

尼奥。

我知道。

我走之后,他一定找了一个新的保镖。

那个保镖一定很厉害吧?

起码要不弱于我。

不然他要怎么应对无穷无尽的杀手呢。

该死。

我干嘛要替他担心。

他就算死了,被大卸八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不关我的事。

那是他罪有应得。

 

 

我并不想知道关于尼奥的任何消息。

但他的事迹却不胫而走,硬生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吃饭时,有人讨论,说有个邪教规模越发壮大,财团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准哪天就会开战,也许和平年代要结束了。

喝酒时,也有人说,上帝在北美展现神迹,散播福音,听说他甚至能戒除毒瘾,要是能给我戒戒酒瘾就好了。

就连杀人时,暗杀目标都说,我认得你,你是上帝最信任的圣徒,是不是上帝派你来接我上天堂?

该死。

我明明想要远离他。

可他却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一次。

我受够了餐厅里无休止的对世界局势的分析,再也不想听到关于上帝的任何消息。

于是我下到贫民区。

随意走到一个小摊前,要了一份招牌菜。

老板端上来一碗豚骨拉面。

我吃了两口。

忽然吃不下去了。

老板:“味道不合口味吗?那我再推荐一款,也是畅销菜……”

他喋喋不休地推销个不停。

我盯着面汤上不断升腾的热气。

半天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后。

我卸下手术刀,反复擦拭橘红色的表面,把它擦得光洁如新。

要是人生也是这样就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擦一擦,就能抹去所有不愉快的痕迹,只要擦一擦,就能回到从前……

 

 

几个月后。

战争真的爆发了。

财团受够了毫无成果的暗杀,公开宣布要打击邪教首领尼奥,所有为他发声的人,无论是不是邪教徒,都格杀勿论。

酝酿几天的舆论后。

战争开始了。

财团用顶尖的军事科技,炮轰手无寸铁的邪教徒,不放过尼奥可能藏匿的任何一个地方。

飞机飞过,投下导弹。

于是一片片贫民区就在爆炸和烈焰中化为人间炼狱。

我通过义眼实时转播,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争。

倒不是希望看见尼奥被杀,也不是希望看见尼奥投降。

我只是想看看他。

一年多未见,我想知道这位老朋友的近况。

 

 

几天后。

战争胜利的新闻传遍全世界。

尼奥死了。

他的机械义体被炮弹炸得稀烂,雇佣兵从瓦砾废墟中找出他的时候,只找到了支离破碎的下半身。

上半身是从另一座废墟里找到的。

“上帝”已死的消息令所有邪教徒认清了现实:他们崇拜的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只是一个会被现代科技杀死的肉身罢了。

财团借此机会,高调宣称:神学的尽头是科学,放下偏见和愚昧吧,那些神迹,你们通通可以用金钱买到。

接着是无止尽的贷款广告。

我关掉广告。

疯狂在网络上寻找尼奥的照片。

大多是照片都是路人隔着警戒带,用低像素的义眼拍摄而成,除了能看见有两个半截尸体,什么也看不清。

我甚至都没法确认死的是不是尼奥。

找了很久。

我终于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一张照片,是一个参与行动的雇佣兵近距离拍的。

照片里。

我看到熟悉的机械义体,曾经那无暇的银白色,现在已变成了焦黑色。

我看到那双电子义眼,望着天空,死气沉沉,再也不会发出蓝色的光芒。

我曾以为,看到他的尸体,我会很平静。

可我现在才意识到我错了。

悲伤,痛苦,悔恨,愤怒……无数种情绪在我的胸中杂糅,憋得我喘不过气。

握紧拳头。

我终于醒悟过来。

就算尼奥骗了我,就算他不是上帝,可他毕竟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像神话里记载的那样。

财团把尼奥的尸体,钉在了十字架上。

游街示众,全球直播。

所有人都可以近距离唾弃他。

我看到有人朝他身上扔石头,有人朝他脸上吐口水,也有人扑到他的身边亲吻他的脚。

那些执迷不悟的邪教徒,被当场抓获,一并关押游行。

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想了好久。

终于决定。

我要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

 

 

游行现场,人山人海。

缴了手术刀后,我勉强挤进人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吐口水声。

荷枪实弹的财团雇佣兵盯着我看。

为了不被当场抓住,我只好也酝酿起口水,恶狠狠地往十字架上吐去。

来之前,我有千言万语藏在胸中,我要骂他卑鄙,骂他可耻,可当我真正看着他的尸体时,却一句都骂不出来。

我盯着他看。

一开口,竟有些哽咽。

我说:“你瘦了。”

正要离开时。

我忽而发现,在他的胸口处,一团烧焦的黑布中,隐约能看见一串挂饰。

奇怪。

我从没见过他穿戴任何饰品。

那是什么?

义眼放大画面。

放大,放大,再放大。

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我颤抖起来。

那是。

是我在纽约最后一天,丢进垃圾桶里的十字架护身符。

 

 

整个世界的嘈杂都在这一刻静止。

我发了疯地越过人群,扑向尼奥。

我推倒十字架。

我将钉子一根根拔出。

我说:“对不起。”

我说:“要是我当初没离开你就好了。”

我说:“要是我一直在你身边,就能一直保护你了。”

雇佣兵上前来控制我。

我拼命地挣脱。

我说:“你不该受到这样的侮辱啊!”

我说:“就算我是个不合格的保镖,起码我要保护你死后的尊严!”

我挥拳反抗。

胳膊被他们扭断。

我用牙齿咬。

牙齿被他们打落。

我用额头撞击。

脑袋被他们打得血流如注。

我再也没有更多招式了。

被压在地上,无法反抗。

雇佣兵们把我五花大绑,塞进队伍里,让我同其他教徒一起示众。

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十字架。

血液从头顶淌下,渐渐模糊了视线。

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疲惫地闭上眼。

我在心里说。

抱歉啊。

我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但却不是天下第一的保镖。

 

 

昏迷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我在西伯利亚堆雪人,转过头,却又在大西洋上钓鱼,梦中的场景不断变换,每一个处梦境,都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

而每一个梦境里,尼奥都在我身边。

时间逆转。

我梦到遇见他之前。

我的生活宛如一潭死水,永远看不到未来,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会,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存在。

时间再往前倒流。

尼奥从拉面摊铺上站起身,一步步倒退着远离了我。

所有的光芒也都离我远去。

我伸出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梦境陷入黑暗。

我无声地咆哮。

不。

别走。

“别走!”

 

 

梦醒了。

一道光强硬地闯入我的梦中,把我从无声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我睁开眼。

大口大口地喘息。

尼奥带着一身战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朝我伸出手。

他说:“没走呢。我就在这里。”

我愣愣地问:“我死了吗?这里是天堂吗?怎么没看到上帝?”

他没好气地说:“说多少次了,你还是记不住: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上帝。记住了没?”

尼奥把我拉起来,又把手术刀扔给我。

他说:“别愣神了,快带我们杀出去。”

我看向周围。

原来这里还是游行现场。

眼前是闹哄哄四散而逃的人群,还有全副武装向我们不断逼近的军队,而我们身后,是三跪九叩、口中念叨着“上帝复活”的教徒。

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尼奥:“有空给你解释,先杀出去再说!”

我点点头。

装好手术刀。

跳下游行长车。

对阵千军万马。

我知道,一旦对财团出手,就意味着彻底决裂,余生再也没有退路了。

但我不怕。

秋风萧瑟。

我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怒目直视。

我说:“只要我还站着,你们就别想动他。”

“放马过来!”

 

 

我浴血奋战,从天亮杀到天黑。

尸体堆积如山,现场血流成河。

直到最后一剑落下。

再也没有站着的敌人了。

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疲倦一下子涌入我的体内。

我有些脱力。

摇摇欲坠。

尼奥稳稳接住我。

我看向他。

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们先回去吧。路上边给你疗伤边说。”

 

 

尼奥说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有人给我情报,故意挑拨离间;知道我离开他之后,总是因为想他失眠睡不着。

“喂,后半句就不用说了吧!”

尼奥说真实情况恰恰相反,并不是他利用人类科技,而是人类受神迹的启发,才得以研发出新技术。就像是先有蝙蝠,后有超声波雷达。

“怪不得,我早知道,你就是上帝!我就知道!”

尼奥还说,原本人类是找不到他的,只是他临时有事,离开了一趟,等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肉身已经被炸成两半。

“你的复活我能理解。可是你说离开了一趟?这是什么意思?”

“很难解释清楚。你可以大致理解为,我去了高维世界。”

“哇。所以真的存在高维世界?”

“不……和你们普遍意义上的高维世界不是一个概念。”

“……你把我说糊涂了。”

尼奥沉默一会。

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问他:“那你以后……是不是会再次离开?”

尼奥苦涩地点头。

我也沉默起来。

许久后。

有兴奋的教徒跑过来,问:“主,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尼奥不回答,反而看向我。

我问:“看我干什么?”

尼奥:“你不是一直都想当个英雄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口干舌燥:“什么机会?”

尼奥:“去单挑财团。”

我和教徒都傻了:“啊?”

尼奥:“我知道,你曾经迷茫过,觉得有些人好像是你的敌人,又好像不是。不论是发放贷款的经理,还是上门催债的打手,他们都只是领薪打工的人,他们和你一样无辜。”

我点头。

教徒在一旁狂抄笔记。

尼奥:“人都是无辜的。没有人生来就带着原罪。真正有罪的,是那些被逐渐金钱异化的人,是企图用贷款和消费主义控制世界的阶级,他们压迫着人民,他们才是你的敌人。”

我愣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对抗一整个阶级?可我只是个杀手啊哥,我哪有这能耐……”

尼奥:“你低头看看我赐你的手术刀。”

黑夜里,橘红色的手术刀似乎在发光,只是光芒微弱,几乎看不见。

尼奥:“我当然你知道你推翻不了一个阶级,这样的庞然巨物,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

我:“啊,这……”

尼奥:“但你有手中的武器。”

我有些心虚:“这,好像不太够吧……”

尼奥正色道:“够。因为它是一团火,一团足够燎原、足够改变世界的星火。只要开了头,让人民知道,原来那个庞大的、人吃人的阶级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人民就会醒来,他们会接下反抗的接力棒……真正能消灭这个腐败阶级的,只有人民,而你,要做一个唤醒他们的英雄。”

我听得如痴如醉。

教徒的笔记也记得如痴如醉。

尼奥:“记得吗,我曾说过,你会成为阿喀琉斯式的英雄,你问我是什么时候。我告诉你,就是现在。”

尼奥的声音很轻。

但却犹如雷霆,振聋发聩。

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吧。”

“我……会死掉吗?”

“会。自古以来,只有英雄的死亡,最能叫醒沉睡的人民。”

“你也不骗骗我!就这么跟我说大实话啊。”

“我不对你撒谎。”

好吧。

我舔舔嘴唇。

手心发烫。

热血在胸腔中来回翻涌。

我恶狠狠地说:“干了!就是今天!”

 

 

当天夜里。

在尼奥的帮助下,我获得权限,开通了全球直播。

我当着亿万观众的面,闯进财团大楼。

那些上流人士一见到我的手术刀就吓尿了裤子。

我一边说“不要打赏了,别刷礼物了”,一边出剑。

我的剑很快。

快到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液流出,怎么捂都止不住血。

我就这样一路杀,杀到了顶层。

黑暗的办公室里,坐着这个庞大家族财团的掌权人。

他的身边是把肉体改造为重型火力的顶级打手。

我一步步走近。

我说:“就是这个财团,在几百年前推翻政府,洗脑人们无政府社会才是最终极的社会,就是这个财团,通过广告和贷款杀死了我的父母。”

剑锋触地,溅出火花。

我说:“高高在上的你们,和我们这些穷人不在一个世界,我们好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缓缓提起剑。

我说:“但有一样令你们恐惧的东西,在它面前,你和我们是一样平等的。”

话还没说完,打手们就冲过扑了过来。

“喂!等我说完啊!”

肚子挨了一脚。

脸也被揍了一拳。

不过下手并不重。

我知道,他们是想活捉我。

他们怕我的牺牲会唤醒人民,所以他们一定要我活着,只有这样,才能买通我、或者拷打我,让我变成他们的一份子。

我当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出剑,出剑,出剑。

我拼了命地进攻,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今天要么是我倒下,要么是他们全部倒下。

最后。

是我倒下了。

我被砍掉双臂,刺瞎双眼,倒在血泊里,我没法动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但是没封住我的嘴。

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高喊:“醒来吧!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是会死的!你们醒过来吧!”

画面陷入黑暗。

直播被掐断。

我知道,我即将迎来英雄式的牺牲。

从今往后一千年,大家提起英雄,只会说:“你将成为一个手术刀式的英雄。”

 

 

千钧一发之际。

尼奥凭空出现。

他那银白色的机械手臂轻轻一挥,就治愈了我全部的伤势。

我:“你怎么来了?”

尼奥:“我还是接受不了你的死。”

我:“可按照计划……”

尼奥:“别管计划了。今天,轮到我做一回保镖了。”

他说:“只要我还站着,就没人能动你。”

话音落。

他出手了。

不像是平日里那个慈悲的上帝,倒像是一个战神,一招一式都充满了爆发力。

一拳把敌人打进地板里,又一脚把他踹到下一层。

接着,尼奥使出了无数匪夷所思的招式:时间暂停、热能视线、反弹子弹……

面对这群血肉之躯,简直是摧枯拉朽。

他很快解决了战斗。

 

 

如预期那样,人民果然觉醒了。

全球的人们都站起来了,他们奋起反抗,和财团殊死一搏。

飞机轰炸,坦克辗压,财团贵族们使出了一切手段,都无法阻挡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几个月后。

战火停息。

获得宝贵胜利的,毫无疑问,是人民。

新的秩序,将在这片废墟上重建。

而那天夜里,教徒记下的尼奥语录,如今已成了新的圣经,人们将其奉为圭臬,用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贫民区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没了财团对科技的限制,穷人们终于可以操作工业机器来给自己建造家园,而不必像从前那样只能用砖瓦盖平房。

我和尼奥披着黑袍,走在日新月异的街道上。

一切都和从前很像。

但我们都知道,已经不是从前了。

 

 

我问:“你既然是上帝,为什么不直接动用神力,去帮他们重建家园呢?”

尼奥还没回答。

我就已经悟了:“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希望他们能独立完成,要是遇到困难就想着祈求上帝的帮助,那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成长,对吧!”

尼奥:“对。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我来了兴趣:“哦?”

尼奥:“我不帮他们,主要是因为,我做不到。”

我吃了一惊:“你在开玩笑吧?你可是上帝,怎么会有上帝做不到的事?”

尼奥笑:“当然有。我记得很久之前,你和我说过,你是无神论者,对吧。”

我脸一红:“咳。现在不是了。”

尼奥:“那你一定知道,无神论者有一句经典的质疑,叫做:上帝能造出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吗?”

我兴奋起来。

千古难题,看来是要在今天得出答案了啊。

我连忙问:“所以,你能搬动吗?”

尼奥:“你应该问我能不能造出来。”

我改口:“那你能造出来一块你搬不动的石头吗?”

尼奥:“不能。”

“啊?”

我没想过,他的回答竟然如此干脆。

尼奥说:“我能搬动这世界所有的石头,但我唯独造不出一块我搬不动的石头。准确来说,其实是:我创造不出任何一块石头。”

我彻底晕了:“怎么会呢……你不是用七天创造了世界吗?地球你都能造出来,石头反倒造不出来?”

我满腹狐疑。

不解地看向尼奥。

接下来。

我听到了有史以来最令我震撼的话。

尼奥说:“不。地球不是我创造的。”

他说:“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的高维世界吗?是那里的人创造的……对你们来说,他才是七天创造世界的上帝。”

我瞠目结舌:“什,什么?你是说……这世界有两个上帝?”

尼奥:“是的。各国神话中,创造世界的上帝、盘古、梵天,其实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名字,而耶和华、上帝、玉皇大帝、宙斯、奥丁……其实都是我。”

他说:“几千年前,我行至各处,留下神迹,不同地区的人民以不同的名字将我尊为神明,和现在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的大脑一时半会还不能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

半天,我才开口问道:“那你口中的高维世界……是什么样子?”

尼奥:“和地球很像。另一位上帝就是仿照我们的模样,创造的地球人。不过我想,人类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个世界,也无法理解我们的存在。好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走之前一并回答你。”

我摊开手:“没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杀手,不需要了解这么多东西……等等。”

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你说……你要走了?”

尼奥:“嗯。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永远呆在地球的,总有一天我会离开。”

“怎么这么突然?”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我的世界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只是我一直舍不得走。”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指了指他银白色的机械身躯:“为什么上帝要改造自己的圣体,把自己改成这个样子?”

尼奥眨眨眼:“我觉得这样很酷啊。”

我:“??这哪里酷了!”

尼奥:“因为我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咯。”

我:……

我说:“哥,你还是快回去吧。”

尼奥:“好。”

我说:“到那边记得要安分点,别总是树敌,那边我可保护不了你,还有啊,你睡觉喜欢蹬被子,以前有我半夜爬起来给你盖好,以后你可得……”

其实在我说第一句的时候,尼奥就已经走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甚至没人察觉到凭空消失了个大活人。

只留下一件黑袍,散落在原地。

我蹲下去。

一边捡。

一边自言自语。

“照顾好自己啊。你这个笨蛋上帝。”

 

 

尼奥走后。

我每天都会在傍晚时,去吃一碗拉面。

后来老板退休了,我干脆就接过店铺,自己学着做拉面。

没什么客人光顾。

我就做给自己吃。

为了打发事件,我后来也玩了很多游戏。

游戏里,为了完成任务,我常常替百姓奔走,去替他们的亲人治病,又或是帮他们对付难缠的怪兽。

虽然设定中,我操作的主角并不是神,但我总会忍不住地想:这些npc,会不会把我当做上帝呢?

毕竟我能从背包里取出无限的东西,又能暂停时间,甚至还能无限复活。

要是他们问起我的来历,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只能说:你们呀,一辈子活在一枚不停计算的芯片中,而我是高维世界的人,尽管我这样说了,你们也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存在。

游戏里,我也常常会进入居民的房子,翻找箱子里的财物,有时翻着翻着笑出声,有时却又沉默不语。

游戏里,我还遇到过笨蛋骑士,他说他会保护我不被怪物攻击,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其实都是我在偷偷保护他。

 

 

时间飞驰而过。

科技发展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去往其他城市寻找机会。

只有我还留在原地。

守着拉面摊,寸步不离。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我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大半辈子。

不知不觉间,已经满头白发。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有时我会忘记汤里已经加过盐,等到客人一口汤喷出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有时我会忘记今天是哪一天,是我的生日吗,有人会在意我这个糟老头的生日吗?

渐渐的。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

只有谈及年少时的英雄事迹,我才会容光焕发,说爷爷我啊,曾经和上帝并肩作战,拯救了世界哦。

没有小孩子相信我。

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年轻的时候,我游戏玩得太多了,导致现在记忆错乱,把虚拟当做了记忆?

这样想着。

惶惶不可终日。

我怕自己不是杀手,怕自己不是保镖,更怕自己不曾做过英雄。

我好怕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某个雨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老毛病又犯了,同吃面的孩子说:“这是个好天气,适合杀人。因为血迹会被雨水冲刷,不需要杀手亲自处理现场。”

孩子被吓得哇哇哭。

我则哈哈大笑。

“吓唬小朋友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雨中传来。

我循声看去。

一个套着黑色袍子的男人,从雨幕中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在我的面前,胸前的十字架护身符叮当作响。

他说。

“老样子,一碗豚骨拉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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