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猛得像是一头牛。
我有健壮的体魄,可以在网吧连熬三天两夜不睡觉;我有相恋两年的女友,她比我小一届,每天学长学长地叫我;我有一帮铁到不能再铁的哥们,散如满天星,聚成一团火。
那一年。
我什么都有。
就是没钱。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本计划和女友去海边旅游,我许诺她,要带她去潜水,要和她吃海鲜。
我和父母说了这件事。
父亲艰难地说:儿子。其实咱家有个秘密,一直没跟你说。
我:爸!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其实咱家巨有钱对不对!你为了不让我因为有钱而浮躁,明明有一辆奔驰,还故意装作家里没钱,平时都不开车接我,只让妈妈骑电动车……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听得眼泪都淌下来了。
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告诉我真相吧!
父亲抹泪:其实这么多年,我也在等你爷爷告诉我真相。
我:啊?
父亲:那辆奔驰,是老板的,我只是个司机。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就是,咱家其实很穷,为了供你上学,把亲戚都借了个遍,根本没钱再供你读大学,更没钱给你出去旅游了。
那一刻。
十八年的梦,如同镜子般破碎。
原来我的名牌衣服是义乌的,我的苹果手机是华强北的,我的生活费是父母打零工挣来的。
我告诉女友,咱们去不成海边了。
女友笑嘻嘻:学长,那是要去哪玩?日本?冰岛?还是去夏威夷?
我说:去你家楼下超市门口玩吧。那边有两台摇摇乐,十块钱咱俩能玩一下午。
女友:你真幽默~
我说:其实是我没钱。
女友:你怎么可能没钱?
我告诉她真相,我根本没有一个有钱的家庭,那些都是父母为了不让我被同学看不起而营造的假象。
我说:你以前说过,和我在一起,即便是玩摇摇乐也很开心,不是么?
女友的笑脸变得冰冷。
她说:我不在乎你家有没有钱,我只是很在意你的态度。今天你就敢骗我,以后还敢做什么,我都不敢想。
我:啊?那就别乱想啊。
她:我要高三了,别纠缠不清,打扰我复习,谢谢。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我没有挽留她。
那天,花了十块钱,在她家楼下超市门口,只坐了半小时的摇摇乐。
原来,十块钱连一下午都玩不了。
我蹲在马路边,看车水马龙。
城市拥挤。
我的内心却格外空虚。
我茫然地蹲着,一直蹲到晚上。
夜幕降临。
我想起该回家了。
猛地起身。
眼前一黑。
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次恢复视觉时,漆黑的世界里,只有一台摇摇乐还亮着。
摇摇乐说:年轻人,你很空虚。
我说:放屁。我充实得要死。
摇摇乐说:你空不空虚,屁股往我身上一坐我就知道了。再说,内心不空虚的人,怎么会对着一台摇摇乐说话?
我语噎。
摇摇乐:我平日最见不得小朋友不快乐。这样吧。你再来我身上坐一次,我满足你。
我:?你在说什么奇怪的发言啊!
摇摇乐:啊我的意思其实是,你可以把你最宝贵的东西塞进我的体内,换取你想要的一切。
我:??更怪了啊!
摇摇乐:你看你的手上。
我摊开手。
手心赫然出现十枚硬币。
正面是我的头像,背面是汉字,分别写着健康、爱情、友情……等等。
摇摇乐:用你的硬币来兑换快乐吧。
月明星稀。
我看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有时很远有时很近,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把爱情这枚硬币,塞进了摇摇乐体内。
摇摇乐摇晃着身体,风骚地说:小帅哥,上来玩玩呀~
我:呃……不了吧。
摇摇乐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你做了正确的选择。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只是区区荷尔蒙的分泌,就能称之为爱情吗?到头来,还不是各取所需,你给不了她想要的,她就会离你而去。
我:然后呢?
摇摇乐:你回去吧。醒来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别我一醒来就发现你在我身下说奇怪的话。
摇摇乐愉快地扭动几下弹簧。
我醒了。
父母告诉我。
“儿子,咱家有钱啦!”
我:我是在做梦吗?
父亲:你爷爷昨天告诉我,其实他很有钱,只是怕我浮躁,等我40岁的时候才告诉我,昨天夜里,他转了一百万!
我:好像不是梦啊。
一切波折像是没发生过似的。
我照旧和铁哥们玩得火热。
网吧一呆就是通宵,饮料夜宵通通我买单。
打赢团战,我们大笑,我们呐喊。
空荡荡的心似乎填满了。
我趁着死亡复活时去厕所,习惯性地带上手机,上下拖动屏幕,刷新消息列表。
怎么都刷不出新消息。
哦。
我反应过来。
爱情已经被我投进摇摇乐了。
她不会再缠着我,甜腻腻地追着我喊学长了。
我回到座位。
拖动起鼠标,只觉得如释重负。
再也不用惦记着她的感受了,之前手机屏幕一亮我就去看,害得我打团都分神。
十八岁的这个夏天,是最美好的夏天。
我再度拥有一切。
我悄无声息地把山寨衣服换成正版,把国产手机换成苹果手机。
九月。
我和兄弟们各奔东西。
大学里。
课外生活丰富多彩,我结识了许多富二代、公子哥,我出手阔绰,他们出手更阔绰,网吧这种垃圾娱乐场所他们根本看不上,动辄就是“今天的酒水我赵公子买单”。
全场都在为他们欢呼。
奇怪。
我喝的明明是酒。
怎么会这么酸?
日子久了,我发现自己渐渐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了,不论是吃饭还是娱乐,他们的消费我都负担不起。
只能以“周末有事”来推辞。
那些个周末,我躺在宿舍,百无聊赖,心里想的全是:如果我的生活费也有一个月五千,是不是我就不用躺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和他们继续下去?
我请假,回到老家。
在同样月明星稀的夜里,再一次坐上了那台摇摇乐。
摇摇乐开场白依旧:年轻人,你很空虚。
我说:别走流程了。我赶时间。直接开始吧。
摇摇乐:哦,原来还是你。
我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说着排出九枚硬币。
摇摇乐:?
我:我的意思是,我打算用学历来换。
摇摇乐: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学历是这个世界最没用的东西……
我: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摇摇乐:这个世界,只有金钱才能主宰一切,就算你清华北大硕博连读,出来后还不是替人打工?你得到了钱,就得到了一切,那些曾经拿奖学金的同学,终归要到你的手底下干活。
我:我的朋友们也是这么说的。
醒来后。
父母告诉我。
“咱家有钱了!”
我说:嗯,我知道啦。这次是太爷爷吗?
父亲:不,是我中彩票啦!中了两千万!
我心想:爱情只值一百万,而学历值两千万?
父母喜形于色,把生活费提高到五千块钱一个月,不够就说,管够。
我说:好嘞。
父母:那你怎么还不回学校上课?
我一愣:哦。上课。我还要上课,差点忘了这事。
大学四年。
我在吃喝玩乐中度过。
朋友们身边的美女如烟,上午是一个人,下午又是另一个人。
而我始终孤独一人。
四年来,上课从来不听,作业靠室友解决,我包他们四年的伙食费,还送他们我用不着的电子产品。
考试也靠着作弊混过去。
就连毕业论文我都是直接花钱在网上请枪手写。
临近毕业,终于翻车了。
这篇论文,我给的钱很多,枪手干脆外包出去,另找了一个便宜枪手写的。
你妈。
还有这种人。
学校顺带调查起我的成绩,发现我的作弊行为,直接开除,父亲试图花钱解决,被我劝住了。
我说:我注定没有高学历的。
父亲:天天翘课鬼混,能有高学历就怪了!
我说:你不懂。其实是因为我把学历卖给了摇摇乐。
父亲:?你在说什么浑话?
社会上。
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朋友。
他们年轻有为,他们家财万贯。
我开着一百万的车,去参加他们的车友聚会,见到那些全国都只有十几台的跑车时,羞愧得都不敢抬头,他们在聚会时侃侃而谈,我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离我远去。
我落荒而逃。
我再一次回到故乡。
很小的时候,我总觉得,等我长大工作了,一个月只要挣2000块钱就够了。
1000块用来满足最低生活需求。
1000块用来幸福。
哇要是每个月能有5000,那真是睡觉都得笑的合不拢嘴,多出来的4000块全都是幸福啊。
后来我发现。
不是这样的。
真正有5000时,我根本无法接受1000块的最低消费。
我有这么多钱在手上,干嘛要去吃街边10块钱一碗的面条?
100块钱的餐厅不香吗?
等我习惯5000的消费水平后,又幻想起5万的生活,总觉得5万一定就能满足了。
也满足不了。
5万在手,我怎么甘心开普通的车,吃普通的餐厅?
我什么档次?
要和穷人用同样的东西?
欲望是永远满足不了的。
后来。
我的胃口越来越大。
我把硬币全都换给了摇摇乐。
有一次。
我手里还剩最后两枚硬币,正要离开。
摇摇乐忽然叫住我。
我说:怎么了?
摇摇乐:你知不知道,茴香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我说:我都多少年没读过书了,你问我这个!
摇摇乐的声音从明亮的屏幕底下传来,似笑,又非笑:“我怕你想的太多,会感到空虚。”
我不明所以。
只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我将会成为全省最富有的人。
人到中年。
我膝下无子。
像是一条孤独的巨龙,守着空荡荡巢穴里的金山。
等等。
我怎么会说这样奇怪的话。
我根本就没有文化啊。
重来。
我膝下无子。
就像一条上了年纪的狗,舔舐着永远也吃不完的骨头。
我的钱已经多到花不完了。
就算我每天拿钱烧着玩,都没法把钱烧光。
金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串数字。
即便如此。
我也依旧贪婪。
世上总有比我更富有的人。
我为了金钱,放弃了爱情,出卖了友情,我成了孤家寡人……
我放弃了这么多,才得到如今的一切。
我怎么能容忍其他人比我还要有钱?
我想要我的那串数字比所有人都长。
五十岁生日那天。
月明星稀。
我精神抖擞地回到那台摇摇乐前。
小区早就拆了,超市也不复存在,唯有这台摇摇乐,仿佛跨越几十年的时空,不曾有任何变化。
它一见我。
开场白依旧和从前一样:年轻人。你很空虚。
我说:放屁。我不是年轻人。
摇摇乐:哦。又是你。我印象里,你好像不剩几枚硬币了吧。
我说:两枚。
摊开手。
一枚写着健康。
一枚写着父母。
摇摇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获得无上的财富,就一定得做出牺牲。来吧,你打算给我你的哪一枚硬币?
我攥紧父母。
他们七十高龄了,我只想让他们安度晚年。
把健康给了出去。
摇摇乐: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静静地等着下文。
摇摇乐诡异一笑:其实这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但你已经没办法反悔了哦。
笑声结束。
我忽然感到浑身疲倦。
原来失去健康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拖着骤然衰老的身体,去疗养院见了父母。
他们被护士照顾得很好,在庭院里散步。
我:咱家有钱啦!
父母已经患阿兹海默多年,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只是说,有钱好啊,有钱好啊。
我抓住他们苍老的手。
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我说。
十八岁那年,我猛得像是一头牛。
我有健壮的身体,我有喜欢我的姑娘,我有最铁的哥们
那时我什么都有。
就是没钱。
我以为只要有钱,我那颗空虚的心就能被填满。
我说。
爸爸,妈妈。
现在我有钱了。
我有很多很多钱了。
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更空虚了?
疗养院的清晨。
阳光灿烂温暖。
老年痴呆的父母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听我絮絮叨叨,虽然已经听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笑得很开心。
我说。
我遇见了一个魔鬼,他愿意给我财富,代价是我的一切。
你们猜怎么着。
哈哈,我什么都给他啦。
才华、勇气、热情……所有能给的东西,我全都卖给了他。
有时候。
我躺在价值几个亿的豪宅里,竟然会想起曾经在网吧玩个通宵的穷日子,竟然会想念起那些穷的叮当响的老朋友们……
父亲牵着我的双手。
轻轻走过清晨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
他朽木般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回光返照一般,直直地看向我。
他说:真希望咱家没那么有钱。
你就可以不那么忙,多陪陪我和你妈了。
说完。
油尽灯枯。
二老缓缓瘫软倒地。
医生急忙赶来抢救,心率仪还是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颤抖着摊开手心。
硬币的背面,写着健康二字。
原来。
昨夜天太暗。
我给错了硬币。
我发了疯似的冲出疗养院,回到那台摇摇乐前,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向它跪地求饶。
我说我不要钱了。
我什么都不要。
我把钱全部还给你,我把健康也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你能不能把我的父母还给我?
我痛哭流涕。
摇摇乐不为所动。
它好像变成了一台再普通不过的机器,无法再施展恶魔的力量,高高兴兴地唱着: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我跪坐在地。
时间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城市拥挤。
我的心却格外贫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