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哈斯卡

闭关修行

《小灵通》

15岁那年,我发了疯似的爱上一个姑娘。

那时我大概不懂什么是爱。

我只知道,我想天天都能看见她。



同桌百无聊赖地咬着笔,一会望望窗外的景色,一会又上下打量我。

她说:“怎么还不下课。”

我:“怎么还不下课?”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一句!”她伏在课桌上,捂着嘴止不住地笑,“等会下课了,你是不是又要假装路过隔壁班,其实是为了偷偷看那个人?”

我:“我可不是为了看她。”

她:“我还没说那个人是谁。”

我:“我是去上厕所的。”

她:“你每个课间都要上厕所?”

我:……

她忽然不笑了。

她趴在课桌上,侧过头,静静地看着我,问:“她就那么好?”

平静的眼神里似乎包含着很多含义。

我懒得去做阅读理解。

只回她几个字:“我肾不好,行了吧。”



我暗恋了隔壁班的班花三年。

现在全班有一半的人都知道我暗恋她。

另一半人觉得我只是单纯的肾不好。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我只想知道她怎么看我。

高考前一个月。

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打算向她表白,我要告诉她,我喜欢你三年了,我知道你喜欢听周杰伦,我知道你最爱喝乌龙茶,我了解你的喜怒哀乐……如果你也曾注意到,每个课间,都有一个笨蛋为了多看你一眼,而一遍遍地往返来回……你会不会给这个笨蛋一个,一起听陈奕迅的机会?

我怕高考结束后,没机会再和她说这些。

告白前一个晚上。

我紧张得睡不着觉。

为了这次告白,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回应我。

她会害羞地答应?

还是会微笑着拒绝?

我全身燥热,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那是18年来,我第一次对未来感到迷茫。

我想。

要是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

这时。

一通电话打来,吓得我一哆嗦。

小灵通上,来电显示是未知。

我鬼使神差地接通。

那头说:“快去买房。”

我:“有病吧,大半夜推销房地产。”

那头:“我是你。”

我:“我是你爹。”

那头:“不是……我真是你!我是未来十年后的你!未来房产价格一路飙升,你得劝咱妈赶紧去买几套房!”

我:“我不信。”

那头:“房价真的会涨!涨得很离谱!你要是不信我……对了,你那边是08年,那一年的奥运会在北京举办!”

我:“北京早就申奥成功了,谁不知道,要你说?”

那头沉默。

我:“未来房价涨不涨和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证明你是未来的我,而不是恶作剧?”

那头迟疑一会:“你真要我证明?”

我:“证明给我看。”

那头:“你每次打飞机,都要幻想隔壁班的班花,但每次做春梦,梦到的却是……”

我:“操!别说了!我信你!”

我俩谁都没说话。

尴尬的氛围在沉默中缓缓扩散。

我:“那个……刚好我有点事问你。”

十年后的我:“你说。”

我:“明天我打算去和她表白……她会答应我吗?”

十年后的我:“你先让咱妈把房子买了,我就告诉你。”

我:“咱妈这会正睡着呢。明天,明天我表过白,回家一定跟咱妈说。你先告诉我,表白的结果是怎样?”

十年后的我:“一塌糊涂。”

我:“不至于吧……”

十年后的我:“我当年说,知道她的喜怒哀乐,每次下课都要看她,被她当成了变态,不仅没答应,高考结束后,她还叫社会上混的表哥打了我一顿。”

我:“哥,那你得帮我出出主意。”

十年后的我:“后来我才知道,她跟健身教练结婚了,我想她一定是喜欢身材好的男生。”

我虎躯一震。

这通电话简直是人生秘籍啊!

直接扫清了未来的战争迷雾!

我正要和未来的自己继续商讨细节,妈妈的怒吼已从门外传来:“这么晚还不睡?跟谁打电话呢?!”

我吓了一跳。

压低声音:“哥不说了我妈在外面我先挂了。”

没想到。

十年后的我同样压低声音:“我老婆也问我在跟谁打电话我先挂了。”

仓皇中,我挂断电话。

甚至没来得及问,我未来的老婆,到底是不是班花。

妈妈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怒发冲冠:“跟谁打电话呢!”

我把小灵通放在枕头边,高高举起手,投降道:“妈……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跟自己聊天……”

妈妈:“继续编。”

我说:“妈!你得去买几套房!房价未来会狂涨!”

妈妈:“你以为我为什么不买房?是不喜欢吗?”

那夜的月色很美。

鸡毛掸子格外的疼。



我暂时搁置告白计划。

在距离高考最后一个月时,每天放学都要去操场,疯狂跑步,俯卧撑,深蹲。

那段时间天气很好。

操场上满是穿着校服的同学,有肆意奔跑踢球的,有偷偷手牵手散步的。

同桌也在跑步。

我们速度不一样。

注定跑不到一起去。

每次我与她擦肩而过时,大概会相逢一秒钟,这个时间,她都要问我几个字。

“你怎么。”

“跑得。”

“这么慢啊。”

由于缺乏锻炼,我体力太差,跑得太慢,短短半小时,她已经超我三圈了。

我满头大汗。

跑步结束后,已是黄昏。

我趴在草皮上,开始做俯卧撑。

同桌踩着夕阳下的影子,一步步向我靠近,蹲下来,说:“刚跑完步,不能立马趴着休息。”

我说:“我没在趴着休息。我在俯卧撑。”

同桌:“俯卧我看见了。你撑呢?”

我艰难地撑起来。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一个月时间里,迅速让我变强壮?”

或许是夕阳映衬。

她的眼睛红红的。

她又一次问:“她就那么好?”

我没说话。

沉默许久后。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她说:“我有办法。”



办法就是勤练。

这世上一切道路都没有捷径。

高三的最后三十天。

我和同桌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操场埋头苦练。

她为我鼓气加油,她为我压腿放松。

有时候我犯懒,她也硬拉着我去操场。

我问她:“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喜欢运动,运动会也没看你参加啊。”

她反问:“喜欢需要理由吗?”

我想。

确实不需要。

便不再与她争辩,而是老老实实地去跑步。

刚开始我跑得比她慢。

后来我跑得和她一样快。

某个黄昏。

她大笑着对我说:“你永远不可能跑得比我快啦。”

我:“你等着!”

她说:“因为我们就快毕业啦。”

我忽然惊醒。

宛如黄粱一梦。

这些天来,我看她奔跑,看她挥洒汗水,看她与我肩并肩同行……习惯了这些,我差点忘记了自己跑步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变成班花喜欢的样子。

然后向她表白。

留在学校的倒数第二天。

那天的夕阳格外的鲜艳,格外的红。

我和同桌肩并肩,走在塑胶跑道上,踩着各自的影子,低着头,各自无言。

我想说天下午不散的宴席之类的客套话,顺便感谢一下这些天里她对我的照顾。

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天色越来越暗。

操场上的同学越来越少。

同桌忽然把书包反背,伸出手,在里面摸索什么。

会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探头。

这一探头,我心想,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为什么会在意她的事?

她从包里摸出两瓶绿茶。

我说:“这是干什么?”

她递来一瓶,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喜欢喝乌龙茶,所以想着,我也试试乌龙茶的口味吧。可是我买错了,我买成了绿茶……”

我本想拒绝她。

我想说,我不喜欢乌龙茶,你搞错了。

可当我看着她那张冲我笑的脸时,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后我说:“你想喝乌龙茶,结果买成了绿茶,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乌龙茶。”

她愣了一会。

接着哈哈大笑:“很冷诶!”

月亮爬上夜空。

我们在校园门口分别。

我说:“祝你高考顺利。”

她问:“明天还跑步吗?”

我说:“不跑了。”

她:“她就……不跑也挺好,休息休息,备战高考!嘿嘿,祝你顺利。”

我迟钝地点头。



回到家后。

我拿起小灵通,回拨给那个无法显示的号码。

我想问问未来的自己。

我又一次对未来感到迷茫了。

我该怎么办。

你能不能帮帮我。

哦对了,你的计划泡汤了,咱家没那么多钱,买不起第二套房。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后再拨……”

我挂断电话。

怅然若失。



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老师上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高考时要注意哪些事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鼓舞打气。

窗外蝉鸣。

我心神不宁。

同桌问:“你今天怎么穿背心就来上学了?”

我说:“哈哈,太热了。”

同桌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悲伤:“哈哈,确实太热啦。”

下课后。

我鼓足勇气。

拦住隔壁班的班花。

她停住脚步,摘下耳机,看向我。

两个班的同学都开始起哄。

我想起未来的我的教诲,她喜欢强壮的男生,于是我故意撩了撩头发,露出自己辛辛苦苦练了一个月的二头肌,又假装不经意间露出背心下的胸肌。

班花害羞地低下头。

同学们起哄:“表白!表白!表白!”

我深吸一口气。

望向人群。

她不在其中。

我闭上眼,又睁开。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班花说:“我喜欢你。我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健身教练。”

同学们愣住。

起哄声一下子消失。

人群中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哪有这样表白的啊!你个傻子!”

所有人都不看好我。

唯独班花点头说。

“好。”



多亏了那通电话。

我如愿以偿。

终于和班花在一起。



高考结束后。

班花把我介绍给她的表哥认识。

表哥果真是混社会的。

他左手纹龙,右手纹虎,背后还纹着一尊睁眼关公。

身后一票小弟。

他说:“就你丫喜欢我妹妹?”

我:“是我。”

他上下打量我:“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我饱读诗书,以史为鉴,知道未来定是我们的天下,也知道组织发展离不开高学历的人才,妹夫,你要是不介意,就一边读大学,一边来我们这儿学习学习。”

我根本不敢拒绝。

咬着牙说:“谢谢哥。”

班花依偎在我怀里,甜蜜地说:“我哥看人很准的。”

我说:“谢谢夸奖。”



后来我才知道。

那天我听错了。

班花说的是:“我哥砍人很准的。”

大二那年。

我跟宿舍抽烟的人起了点冲突,她哥知道了,当天晚上就带着兄弟,一身酒气地冲进宿舍,把抽烟那哥们砍了。

刀刀避开要害。

真他妈的准。

那哥们倒在血泊里,说:“朗朗乾坤,你怎么敢买凶杀人?!”

我说:“不是啊!跟我没关系啊!”

警察连夜把我抓了。

进局里一对口供。

所有人都说是我指使的。

我:?

这就把我卖啦?

我不是你最亲的妹夫吗??

她哥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人的欺负,你也不会让我受任何欺负,对吧。你去牢里顶两年。我不会忘记你顶罪的功劳的。”

我铛锒入狱。

判了五年。

我爸妈没来探监,倒是同桌来了,说:“你怎么那么傻。”

我说:“我可不傻。等我出来后,她哥会给我安排工作的。到时候你就羡慕我吧。”

我在脑海里幻想着。

女友辛苦等待三年,男友终于出狱,二人与哥哥一起联手,在跨时空电话的帮助下,提前预判所有事,从此叱咤江湖,统一黑道势力,接着黑白通吃,天下无敌。



监仓里。

我跟室友自我介绍,说我是大学生,我不是故意伤害,我是给老大顶罪才进来的。

他们就笑。

我说:“笑什么?不信我吗?”

他们说:“谁不是顶罪进来的呢?”

一问才知道。

十个有九个都是顶罪进来的。

原来,老大根本不是班花表哥,只是认的哥哥。

他还认了好多妹妹,有的年纪大已经混社会了,有的年纪小还在读书。

他每个月给妹妹们零花钱,妹妹们就给他物色合适的人选。

这些人选,除了能壮大组织势力,还能关键时刻为爱顶罪。

每个人都是进了监狱才知道真相。

但没有一个后悔。

他们和我一样,都处在热血冲昏头的年纪,相信伟大的爱情,相信不灭的义气。



四年后。

由于改造积极,我减刑出狱。

想象中。

会有两列长长的队伍,沿着马路排开,替我接风洗尘,然后老大从车上下来,紧紧地抱住我说兄弟受苦了。咱们回家,带你建设王朝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

班花没来。

父母没来。

倒是高中时的同桌站在马路对面,她穿着气质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站到她身边。

她说:“你瘦了。”

我没接话:“这么巧。你也在等人?”

她:“嗯。我在等一个笨蛋。”

我:“你借我50吧要不。我打个车回家。等我回了组织,还你500。”

她:“你的组织早就没了。前两年国家打黑除恶,把你的组织一窝端了。你老大,死刑。”

我:“那她呢?!”

她:“谁?”

我:“……没事。那……这几年,房价涨了没?”

她:“涨疯了都。”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时,我真该问问他就业前景的。

怎么就稀里糊涂入了黑社会啊!

同桌:“走吧。上车。”

我:“你不接那个笨蛋啦?”

她:“笨蛋。你就是那个笨蛋。”



我坐在副驾驶,同桌载着我回市区。

一路上才知道世界变了样。

现在大家都用智能手机,没人用小灵通了,更没人用万能充了。

由于邻里间的闲言碎语,我的父母承受不住,已经离婚了。

“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她:“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咯。”

后来我才知道。

她其实是在谦虚。

高考前,她爸妈各自多买了一套房,去年又拆了一套,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

我借来她的智能手机。

学习如何使用,笨拙地用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又通过QQ群,一个个加上当年的同学。

刚一开口,介绍自己是谁,还没问你知不知道隔壁班班花的近况,就被提醒拉黑了。

尝试数次。

无疾而终。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我是顶罪进去的,我没有砍人啊。”

她:“他们又不知道你的为人。”

我:“那你怎么知道?”

她很自然地接话:“我相信你啊。”

她说:“上学那会,你连俯卧撑都没力气,一看就不是混黑社会的料,怎么可能持刀砍人?”

我无奈地笑:“你还记着呢。”

她说:“对了。你渴不渴?”

我说:“还好。”

她在一个红灯停车。

我望着窗外的蓝天。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不想当一个人坏人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再一次对未来感到迷茫。

同桌从包里取出两瓶饮料,将其中一瓶递给我。

“喂。”

她晃了晃。

我回过神,看到她手里的,是两瓶乌龙茶。

那一刻。

我的鼻子忽然泛酸。

她笑:“这次是真的乌龙茶,而不是乌龙茶了。”



与她分别后。

我独自一人回到家。

敲门。

开门的是一户陌生人。

我这才知道,离婚后,父母分割财产,把房子贱卖了。

我问:“原先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去哪了?”

陌生人:“听说他们儿子犯罪坐牢了。他们大概是躲了起来,怕儿子出狱后找他们要钱吧。”

我心凉如水。

同桌安慰:“天下不会有这样的父母的。你放心吧,肯定是误会。”

我说:“你不懂我的父母。他们一次都没探过监。他们肯定恨我恨得要死。”

我又去找班花。

辗转打听,才从隔壁班的班主任那里听说,她表哥死刑后,她没有经济来源,又没有学历,离开城市回乡下去了。

“具体呢?”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回乡种田,也可能是嫁给老实人了吧。”

我挂断电话。

缓缓蹲下。

顶罪入狱时,我还满怀希望。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我尝试去找工作。

不出预料,接连碰壁。

没有公司会要一个有着犯罪经历、高中学历的员工。

哪怕我辩解,说我是顶罪的,其实我根本没犯罪。

也没人愿意听。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一声雷鸣。

夏日的骤雨突如其来,将我浇成落汤鸡。

周围行人匆匆躲开。

有伞的打着伞快步回家,没伞的缩头躲进便利店屋檐下。

我没有伞,也没有闪。

没未来没有任何期望的人,又怎么会去躲一场无所谓淋湿的雨呢。

我蹲在大雨中。

低着头,看雨水淋湿我的视线,看湍急的水流涌进下水道,看来往的车辆溅起阵阵污水。

我想。

今年我23岁。

本该是大学毕业、初入社会、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本该像他们一样躲在屋檐下,而不是像条丧家之犬蹲在这。

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呢。

我想。

大概是从那通电话开始的吧。

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也许我就不会告白成功,更不会与她的表哥相识,更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想。

真可笑啊。

十年后的我,打来电话,明明是想让我帮他的,没想到我却帮了他倒忙。

他一定恨我恨的要死吧。

我蹲在地上。

看路面上雨滴弹跳。

不歇的震雷声中,我看到,一双脚,站定在我的视野前。

接着雨停了。

我抬起头。

是同桌。

漫天的雨幕将整个世界同我们隔开。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

她撑着伞,气喘吁吁,眼睛里却亮闪闪。

她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告诉我。

她在大学毕业后,建了一个文化工作室,平日一个人画画,由于地方太大,显得很空旷。

她一直在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说。

“不就是你吗?”

我苦笑:“没有公司要我,你要我?”

她说:“我记得高中时候,你特别喜欢写小说,上课写了好几部爱情小说呢。”

我:“哈哈,你不说我都不记得了。那时候,写到一半,都被班主任没收啦。”

她说:“怎么样,来不来?”

我下意识地拒绝:“我不行,我都多久没写了……”

她说:“怎么会不行。你还记得高三的最后一百天吗?”

我说记得。

她:“勤练带来力量。你忘啦?”

我终于被她说服。



那之后。

我加入她的工作室。

有时,我以她的画作为灵感,写一篇或科幻或浪漫的故事;

有时,又反过来,她以我的小说为灵感,画一副或沉稳或灵动的画作。

刚开始那阵子没有一分钱收入。

我几次萌生退意,说我不是写小说的料,我不该耽误你的。

她盯着我,说:“你就是写小说的料。你不知道,高中时你上课每次写小说,我都在旁边偷偷看,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有才华的人。”

我只好再咬牙坚持。



熬过了几年。

2015那年,我25岁。

这一年《三体》获得雨果奖。

科幻小说火了起来,一时间,大家似乎都在寻找不知名的科幻作者。

我的作品因此被挖掘出来,大家在网络上纷纷转发浏览。

我趁热打铁。

写了一部科幻小说《时空救援》。

讲一部手机能够连接时空虫洞,主角又是如何通过它与年轻时的自己沟通,并最终改变原本世界线的故事。

发布后大火。

有媒体采访,问这本书的灵感来自哪里,我说,哈哈,洗澡时候想到的。

同桌画的插画也随之爆火。

网友都说,这些插画的笔触细腻,似乎通过画,能感受到那穿越时间的真挚情感。

苦尽甘来。

工作室终于拥有了两年来的第一笔收入。

虽然这收入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但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



我们签售新作品。

有记者八卦嗅觉敏锐,把麦克风堵上来,问:“你们总是入对出双,有传言说你们已经住在一起,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把麦克风推到我面前。

我环顾台下。

感到格外紧张。

聚光灯对准我。

我怕他们会发现我卑劣不堪的过去,发现我其实是一个有犯罪记录的坏人……

我不敢多说一个字。

也推开麦克风。

匆匆离开。



回到工作室。

我埋头创作。

废寝忘食地写。

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开灯,在黑暗里,幽幽地问: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扑上去。

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用嘴巴解开她的内衣。

忽然灯光全亮。

我醒了。

趴在键盘前,口水流了一桌。

她说:“别累着自己,来,喝点水吧。”

又递来乌龙茶。

我才从梦中醒来,似是带着起床气,浑身战栗,朝她吼:“别再买乌龙茶了!我不爱喝!我爱喝的是绿茶啊!”

吼完后。

我大口地喘息。

她点点头。

默默地离开,不忘关上灯。

我在暗黑里喘气。

我意识到,其实我不是冲她发怒。

我只是对自己愤怒。

我痛恨自己在十年前喜欢上了错误的人,更恨自己在七年前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如果当时,我能够拨打那通电话,让未来的我帮我分析一下……也许今天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第二天。

我在床上醒来。

床头摆着一瓶康师傅绿茶。

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连包装袋都没变啊。

我喝了一口。

味道亦如当年。

我想起那年夕阳下的奔跑,忽然哽咽无语。



接下来的两年里。

我接连写了几部小说。

本本爆火,加印到出版社都忙不过来。

终于,人们发现我的过去,将我的犯罪记录公之于众,红极一时的我顿时成了过街老鼠,谁见了都得唾我两口。

我本就昼夜颠倒写作,身体奇差无比,顶不住这汹涌的口诛笔伐,一时间病来如山倒,住进医院。

同桌紧张地问:“他是什么病?”

医生的声音很轻,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我疲惫地眯着眼,刚好看清口型。

是尿毒症晚期。

她失神片刻,喃喃道:“还真是肾不好啊。”

又问:“人只有一个肾能活吗?”

医生:“能活。但他两个肾都……没有合适的肾源,恐怕……”

她点头。

回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笑着说:“没事的,小病而已。对了,咱们工作室整了好多钱,可以歇歇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没完成?”

我舔了舔嘴唇。

你真是个笨蛋。

骗人都不会骗。

哪有小病要完成心愿的啊。

我不想让她伤心。

于是,我也骗她:“嘿嘿。小病就好。那我可要放个长假,不再管网上的舆论咯!我要和你一起去度蜜月!”

她先是笑。

接着沉默。

又笑起来:“好啊!那咱们就度蜜月去!”



28岁那年。

她家财万贯。

我也小有名气。

我们终于实现年轻时的梦想,去往世界各地旅游。

我们去新宿御苑看樱花纷纷落下,我们去新西兰看鲸群从水面跃出,我们去法国罗浮宫看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

看着那抹微笑。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因为属于我的蒙娜丽莎,我早已遇见。

她的眼里是大千世界。

我却在旁边静静欣赏那张我深爱的脸。

只是。

我察觉到这份爱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如果时间再早些就好了。

如果是十年前,我就意识到,其实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就好了。

可惜那时太年轻,只注意到远方的人。

却忽略了身边的她。

我无法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份向她告白。

只好将这份爱意藏于心底。

带进墓地。



时间不多了。

我们回国后,先后见了班花、父母,解开心结。

班花已不复当年美貌。

她抱着二胎,说她当年认识了错的人,害我走上不归路,她很抱歉。

父母天涯海角,确定我已经不在黑社会了,才终于肯接纳我。

他们说当年是怕我被黑社会对手报复,连累整个家族的人,连忙办了离婚手续逃到外地。

父母又问:“这就是你当年的同桌吧?”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

父母:“她当年可喜欢你了,做家长的,我们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让我们抱抱孙子?”

她害羞地低下头。

我沉默不语。

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我不希望他们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幕,找了个工作忙的理由,匆匆离开。



我已完成所有心愿。

我也了结了所有遗憾。

我可以安心赴死了。

这时。

她说。

“该你完成我的心愿了。”

我愣了一下。

是啊。

怎么光顾着自己了,没想到她呢。

“你有什么心愿?”

“娶我。”

我怔住。

“什么?”

她直直地看向我:“高一那年,我们成为同桌,你说,若是十年后你未婚我未嫁,就凑合凑合结婚得了。”

我心虚:“我说着玩的……”

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她说:“十年了。该娶我了。”

我张开口,百口莫辩。

你愿意嫁我……可我不愿意你当寡妇啊。

我说:“我最近肠胃出血越来越严重了,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也衰退了……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小病,我是尿毒症。我私底下也问过医生,医生说,没有合适的肾源,我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我说:“你就不要过家家似的,要我娶你了,好吗。”

她说:“我这有个黑市医生的电话,你要不要再问问他。”

我:“啊?什么意思?之前是误诊了?”

她:“你问,你去问他啊。”

我打通电话。

简要说明自身情况。

黑市医生说:“前几天有人捐了肾,您太太买了下来,配型通过,没有排异反应,这几天就可以给你做移植手术。”

我兴喜地看向她。

“你花了多少钱?”

她淡淡地说:“钱又不重要。谁让我是你太太呢。”

我喜极而泣,抱着她哭。

我说,谢谢,谢谢你。是你给了我第一次重生的机会,现在又给了我第二次。

她撇撇嘴。

“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做完手术后。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颗陌生的肾脏在工作。

感受着重获新生的滋味,感受着阳光再一次照耀的温暖,我从未感觉过生命如此美好。

我和她很快结婚。

办了一场没有嘉宾的婚礼。

我们交换戒指,彼此许诺,此生永不分离。

接着我们亲吻对方。

她忽然掏出一个陈旧的本子,说,要向我表白。

她讲了一个幼稚的、甜腻的爱情故事。

男女主角分别是我和她。

我说:“什么呀!你这故事太烂啦,跟我高中时候写得差不多!”

她冲我眨眼。

“这就是你高中时写的。”

我惊了:“怎么会在……你从班主任手里要回来的?!”

她:“嗯哼。”

我想起当年在上课时写的小说,其实全都被她看在眼里,顿时尴尬得脚趾头直抓地。

她不由分说。

扑过来吻我。



28岁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此时,18岁的我,正对未来感到迷茫,按照时间顺序来说,时间之门应当已经打开,我该主动打给他,做他的狗头军师,这样才能让历史合理地发展才对。

可是小灵通这东西早就淘汰了。

我该怎么给他打电话呢?

辗转反侧之际。

她从厕所回来,顺手把一个小物件丢给我。

我一看。

是万能充。

“你怎么会有……”

她又丢给我一个小物件。

是……

是翻盖小灵通。

她冲我狡黠一笑:“怎么,你不会以为,只有你才有狗头军师吧?”

黑暗中。

仿佛有电流击穿我的头颅。

难怪她当初不喜欢运动,却又忽然开始练跑步……

难怪她家恰好买了两套房子,难怪她知道我会在哪天出狱……

原来你也是你自己的军师?!



她耸耸肩:“谁的青春不迷茫呢?”

我拨打10年前的那通电话。

按照历史,我应该说的第一句话是,“快去买房”。

我先是沉默。

那头:“喂?”

我回头,看向老婆,她正温柔地对我笑。

那头:“谁啊,半夜打电话又不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

谁的青春不迷茫。

我已犯过的错,你就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吧。

于是。

我说。



“15岁那年,你发了疯似的爱上一个姑娘。

“那时你大概不懂什么是爱。

“你只知道,你想天天都能看见她。”



“其实,她早已在你身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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