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戒烟
银手检查这座高塔。
塔的地下部分被黄沙掩埋，地表部分则被风沙与岁月侵蚀，只剩残垣断壁……即便高塔破败不堪，也总比露天好。
在银手的指挥下，众人仅用半天时间，就将塔内的沙尘清理干净，收拾成可供居住的临时驻地：低层篝火长明，以免夜里遭遇食尸鬼等怪物的袭击，中层是物资储存区，食物、药品、义体都可暂存于此，高层则是老弱病残团的队员休息区。
至于塔顶的几层，建筑结构破损严重，墙体不挡风，屋顶不遮阳，别无他用。
安顿妥当后，已是黄昏。
程默仰头看着这座高塔，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说不出缘由。
夕阳将塔的影子拉得很长。
华佗叼着烟，飞鸿拄着拐，踩着长长的塔影，一前一后进入塔内。
程默恍然大悟。
怪不得觉得眼熟。
怎么看怎么像一座男女混住的宿舍楼。
银手宣布明天的工作安排：寻找绿洲，填补物资。
飞鸿：“我就不去了。绿洲那么危险，我不想死在里面。”
程默像个老父亲般欣慰地点头。
银手：“686，叶小白，你们都没什么战斗力，和飞鸿一起驻守基地吧。”
华佗叼着香烟过滤嘴，说：“我得去。没有我，你们认得出消炎药、认得出抗生素吗？”
程默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看你就是烟瘾犯了。你的烟已经抽完了，现在都开始嘬烟屁股了。”
华佗：“你管我咧！”
叶小白：“我也要去。”
银手：“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叶小白：“我想和程默在一起。”
程默在一旁心跳飞快。
不敢多看叶小白一眼。
她说……想和我在一起？
不禁呼吸急促。
他正想开口，被银手打断：“也是。你们随时随地交流病情，互相还有个照应，挺好的。”
叶小白：“是的。我很想知道关于记忆方面的事情呢。”
程默炙热的心一下子降温。
哦。
是这么个“在一起”啊。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世高手可不会为情所困，手中的剑必须冰冷无情，既要斩断一切敌人，也要斩断儿女情长。
他是这么想的。
可一抬头，看见夕阳下叶小白的那双眼，心就无法抑制地砰砰直跳。
糟了。
程默意识到。
让他避无可避的，或许并不只是那杆红缨枪。
第二天。
飞鸿留守驻地，其余四人外出寻找绿洲。
不出半日就已找到。
水位线旁，是绿洲的入口。
程默遥想第一次下绿洲时，自己只能躲在银手的身后，看着他挥着长剑所向披靡，如今，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不禁高兴起来。
绿洲内。
食尸鬼群被阳光惊醒，嘶吼着进击。
程默与银手宛如两座战神，一个剑法犀利，招招直取要害；一个身法敏捷，万鬼丛中过，滴血不沾身。
二人挡在华佗跟叶小白的身前，食尸鬼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杀一双。
银手又惊又喜：“你小子，记忆没恢复，进步倒是挺快。”
程默：“你就说，我配不配得上S级的手臂？”
银手：“还惦记着呢？你当然配！”
程默：“不够！”
银手：“什么不够？”
程默轻松斩杀来犯的食尸鬼，意气风发地说：“我要找到擎天柱和副队长，让他们也对我刮目相看……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负的落魄小子了！”
银手哭笑不得：“真没人欺负你。尊重强者只是我们的传统。”
程默将最后一只食尸鬼杀死。
收剑入鞘。
黑暗中的他仿佛在发光。
他说。
“我已成为强者。但我希望，你们能平等地尊重每一个人，无论是失忆的，断腿的，还是刻薄的。”
华佗：“等等。刻薄的？我怎么觉得你在隐射我？”
程默笑：“别嚼你那烟屁股啦。赶紧下去找烟吧。”
大家四散开来，各自寻找物资。
程默漫不经心地逛着。
绿洲很黑。
他的眼前却一片光明。
程默仿佛能看见，在自己的带领下，老弱病残团一片欣欣向荣的画面。
满地狼藉中，程默看到了香烟，只是已被尖爪撕成了烟草与纸屑，想来定是食尸鬼的杰作。
他本想幸灾乐祸地叫华佗来看。
转念一想。
华佗其实只是嘴上尖酸刻薄。
无论是当初自爆的自己、还是后来断腿的飞鸿，她都只是口头上挖苦讽刺，医治时还是尽心尽力，绝没有半点含糊的。
程默想了想。
蹲在地上，用手拢起烟草，尽数装进上衣内袋中，又从纸屑中筛选出比较完整的纸片。
他打算自己卷烟。
等到华佗两手空空地回到新驻地，烟瘾犯了只能嚼烟屁股时，他就变魔术般掏出几支卷烟……到那时，她还不得收起尖牙利嘴，乖乖服软？
众人在绿洲底部汇合。
大家找到了食物、水、药物、酒……就是没找到烟。
华佗气得骂骂咧咧。
程默尽收眼底，偷偷地坏笑。
绿洲的底部有一个台座，上面摆着两支暗色的腿部义体。
银手走近检查，欣喜道：“S级！”
他看向程默：“别说我不尊重强者：这S级的腿，你拿去用吧，刚好配你S级的手。”
叶小白心想，能把绿洲里的垃圾当宝贝，也就你们这群人了。
她脱口而出：“这种垃圾……”
引得大家侧目，齐齐看向她。
她吓了一跳。
急中生智，赶紧解释：“这种垃圾都可以用的强力义体，实在是太棒了！”
华佗别有深意地看向程默。
程默：“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垃圾。”
华佗：“谁用这义体谁是垃圾。”
程默：“我不准你这么说飞鸿。”
华佗愣了：“你要拿去给飞鸿用？这可是S级的义体！”
程默：“我们老弱病残团是一个整体，谁也不能独自变强，把队友甩在身后，我们要一起进步，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人。”
华佗：“他配吗？”
程默：“他不配吗？”
时间仿佛回到一个月前，他与华佗争论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华佗一口咬定程默配不上。
只是这一次。
华佗低下了头。
她没有再反驳。
夜里。
老弱病残团满载而归，物资堆得满满当当。
飞鸿听银手说，程默把S级的腿部义体让给了自己，别过头去，冷哼道：“别想收买人心。等我变强后，那三记耳光，我依旧会加倍奉还。”
银手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
程默不以为然：“那你可别轻易死掉喔。”
飞鸿冷声：“不用你说。”
做完手术后，飞鸿扔掉拐杖，用新腿走路，开始是试探着一步一步地走，接着是放下心来沉步前进，最后干脆绕着高塔奔跑起来，每次从众人身前经过时，都会带起一阵风。
飞鸿又想起些什么，抬起S级的腿，对着空气鞭腿、正蹬、膝击……每个招式都如疾风般强力。
程默：“恭喜，你不再是没有战斗力的废物了。”
飞鸿嘴角微微扬起。
嘴上仍冷冷地说：“我可不会感谢你。等着以后挨揍吧你。”
这是程默认识飞鸿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
程默也跟着高兴起来。
飞鸿只是一个缩影，他的笑，代表着苦难浑噩的生活已经结束，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程默一个人在角落里，背对着篝火，偷偷拿出白天收集到的烟草，用纸卷起来，捻成圆筒形的条状。
制作完手工卷烟后，程默将烟藏进上衣口袋，喜滋滋地回到篝火旁。
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从此不必在再流浪而庆祝，也庆祝飞鸿的重获新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程默坐下来，一边吃，一边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银手笑说：“接着杀食尸鬼呗。”
程默严肃：“我问的不是明天的任务安排。我的意思是，更长远一些的打算。”
银手也严肃：“杀食尸鬼。”
程默：……
一圈问下来，程默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是一样，杀食尸鬼就是他们的毕生追求。
“你们就没想过离开沙漠吗？”
此话问出。
全场寂静。
程默：“你们难道想把一辈子的时间全部耗费在这座沙漠里，用来和无穷无尽的食尸鬼作毫无意义的战斗？”
无人回答。
只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响。
程默说：“我独自流浪时，曾经见过大片的盐碱地，到处都是枯死的树木，这意味着，沙漠总会有尽头的。这世上一定还存在着富饶的土地，沙漠外面有奔流不息的江河，有茂密青翠的树林，有飞鸟走兽，有海洋冰川……”
银手：“江河是什么？”
程默：“江河就是数千万吨冰冷清澈的水，源源不绝地从内陆奔向大海，站在江边，你能听见浪花声像雷鸣般震耳，你能闻到水汽里夹杂着鱼虾的味道……沿着江河走，也许还会遇见城市，城里的人们物质丰富，不必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怪物的侵袭，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
飞鸿咽下唾沫，睁着明亮的双眼，问：“那海洋冰川呢？”
程默：“海洋的水比江河还要多，你们能想象到吗，把整个沙漠里的沙子全部换成水，都不如海洋的十分之一大。冰川在海洋的尽头，由几十米、上百米高的湛蓝冰块组成……湛蓝，就像叶小白的眼睛。只是远远看着冰川，你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传来，比沙漠的夜还要冷。”
银手与飞鸿听得如痴如醉。
华佗冷静地问：“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难道你亲眼见过？”
程默哑然。
他在地球上亲眼见过。
可他不敢保证这里也有江河、冰川。
毕竟这个世界连月亮都没有。
他甚至想象不出没有潮汐、宛如一潭死水的海洋是什么模样。
银手：“我们明天就去吧！如果沙漠的外面真有江河，那我就再也不杀食尸鬼了。我不想再找遍整个绿洲，就为了紧巴巴地喝上两口浑浊的水。”
飞鸿：“我也想去……我想活在城市里。”
程默本想收回刚才的话。
他没法确定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江河、有城市。
但当他看着银手与飞鸿真切的眼神时，怎么也没办法开口拒绝。
圣经里说，上帝许给人民一片流淌着牛奶与蜜的土地。
这一刻。
程默好似被迫成了上帝。
他深吸一口气。
黑暗中。
目光如炬。
“我一定会带领你们走出沙漠。”
程默低头吃午餐肉。
“咻”的一声。
一支秃鹫羽毛做成的箭，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留下一道血痕，又牢牢插进塔柱里。
若不是他恰好低头，这一箭定会当场取走他的性命。
程默大惊：“什么人？！”
他站起来的同时。
驻地外出现一群流浪者，各个身着黑衣，手持利器，为首的壮汉端着巨斧，二话不说就是一个横扫，飞鸿行动不便，来不及躲，当场就被砍中后背。
脊骨断裂，血液四溅。
壮汉身后的流浪者们也紧随其后，发动疾风骤雨般的攻势。
一剑砍去。
华佗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抵挡。
剑锋削铁如泥，轻松将华佗的双手斩断，两只手掌掉落在地，断面整齐。
一锤砸来。
银手凭着极快的本能反应，勉强躲过，还没来得及庆幸，暗处一支羽箭射来，直插他的喉咙。
飞鸿、华佗、银手接连倒地，连痛苦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而程默额角处的血，才刚刚流到耳边。
唯有叶小白面对数名敌人，闪转腾挪，毫发未伤。
程默连忙滚翻躲避攻击，拔出电磁剑鞘里的断剑，艰难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你们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无止尽的攻势。
程默举剑格挡。
当！
当！
当！
敌人的攻击势大力沉，只是挡了几下，程默握剑的虎口就已被震裂，手腕酸软颤抖，快要握不住剑。
华佗倒在血泊中。
她想把自己的断手捡起来。
以她的医术，重接断手并非难事。
可是她的手腕空无一物，没办法捡起断掌。
华佗疼得面色发白，浑身颤抖，看向程默，咬牙道：“有仇人来杀你了……我果然该离你远点的。”
“什么？”
程默分神片刻，一根长棍就闷在了他的后脑勺。
热血顺着脖子淌下。
程默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视野变得一片通红。
那是血已浸满双眼。
他缓缓合上眼皮。
时间回溯。
断掌重接，羽箭回退。
流浪者整齐划一地倒退着离开高塔。
满地狼藉重新变得整洁。
程默睁开眼，看着手里吃到一半的午餐肉，又环视四周，看着有说有笑的众人，忽然感到脊背发麻。
要不是恰好躲开那一箭，他连回溯时间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凶狠残忍，一个都不放过？
程默二话不说，丢下罐头，直直跑到塔顶。
银手疑惑：“怎么了？”
程默站在塔顶。
向下看去。
乱葬岗处，一队装备精良的流浪者，正收着脚步，悄无声息地接近。
“怪不得之前没听到动静，原来他们目的明确，就是冲着杀我们来的……还有一分钟！”
程默扯着嗓子喊。
塔底的银手一脸疑惑：“什么一分钟？”
程默急匆匆地跑下楼，一脚踢飞篝火旁的食物：“别吃了！准备战斗！”
华佗：“你疯了？”
程默：“外面有一队流浪者要来杀我们！”
银手：“慢着慢着……流浪者向来不会内斗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程默：“你自己去看！他们大概十个人，已经到乱葬岗了。”
银手笑：“十个人？流浪者组成的团队，不能超过七个人，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你肯定是误会了。”
华佗往外看去，果然看到远处的沙丘上，有一队流浪者正在快速接近。
她问：“是不是你招惹的仇人？喂，待会要是打起来，你离我远点，我怕血溅到我身上。”
程默吼道：“别他妈阴阳怪气了！管他们是谁，不想死就给我听好！有能力的去楼上拿武器，没能力的就赶紧躲远点，少说没用的废话！”
冷风灌进塔里。
把篝火吹得忽明忽暗。
高塔上下，一片肃杀。
叶小白沉声：“听程默的吧。大家做好战斗准备。”
飞鸿拄着拐，沉默地躲远。
银手、华佗、叶小白都留在原地。
程默：“你不躲远点？”
华佗：“切。我想看你是怎么死的。”
银手问：“除了人数，你还有什么其他情报吗？”
程默：“发生得太快了，天又太黑……没什么有用情报。我只知道对方在暗处有弓箭手，对方会从北门强闯……”
银手：“你怎么知道会从北门强闯？另外，发生得太快是什么意思？”
程默：“时间紧迫，以后再和你解释。银手你的速度最快，要尽快找出弓箭手的位置，叶小白，你虽然失忆，但肌肉记忆还在，一会和我一起先发制人，在门口埋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银手：“我尽量。”
叶小白点头：“好。”
华佗：“那我呢？”
“你？”
程默：“你好好活着就行。战斗结束后，我们满身的伤，还得有你这个华佗来治。”
十秒。
程默与叶小白埋伏在入口处左右。
五秒。
银手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根据羽箭的轨迹反推弓箭手的位置。
三秒。
程默的掌心出汗。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食尸鬼这类怪物以外的敌人。
两秒。
程默看向叶小白。
叶小白以眼神回应。
一秒。
敌人如期而至，为首的壮汉手持巨斧，猛地冲进塔内。
叶小白与程默一前一后发动袭击。
叶小白一记鞭腿踢在壮汉的膝窝，对方应声跪地，程默举剑就刺，一剑刺破喉咙。
计划成功！
然而，鲜血没有喷溅而出，壮汉也没有像计划那样死去，他反手握住程默的剑，一点点往外拔。
脖子里的空洞，亮起霹雳电光。
“连脖子都机械改造了？！”
程默来不及多做惊讶，因为壮汉单手持斧，已经面无表情地重新站了起来。
更多的敌人已经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对着程默发起猛烈的进攻。
程默招架不住，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眨眼间就成了血人。
他咬牙喊道：“银手！你那边情况怎样？！”
没有回应。
已经出发去找弓箭手了吗？
程默回头。
看到银手的脑门插着一支秃鹫羽箭，鲜血从额头处流下，染红他空洞的双眼。
怎么会这样。
华佗没有躲远，被敌人随手杀了。
飞鸿躲在塔顶，也没能躲过弓箭手的狙击。
叶小白独自一人应付五个敌人，双拳难敌四手，显得有些吃力。
程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顿时感到无边的挫败感。
即便重来一遍，即便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怎么还是输得如此迅速？
怎么会这样？
时间再次回溯。
这一次，程默得到重要情报：敌人机械改造的程度极高，每个人都堪比擎天柱，能抗能打，正面打败他们的概率恐怕不大。
只能使用计谋。
时间紧迫，程默来不及去制定周密的计划，只是粗略地做好安排：自己留在塔内作诱饵，高声说话以吸引敌人的注意，银手与叶小白则迂回绕后，分别从敌人的左后方、右后方发起袭击，一击得手后立马转为游击，沙漠地形宽广，打游击战就不会面临一对多的窘境。
他还试图说服飞鸿：“你现在有S级的腿部义体了，战斗力今非昔比，这场仗想打赢，不我们能没有你。”
飞鸿：“我不想送死。”
程默：“你以为我们死了，你还能独活？只有打赢他们，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飞鸿固执地摇头：“是你要我好好活着的。”
程默：……
不多时。
外面传来刀剑声。
银手大喊：“成功了！”
还未开战，对方就已减员两人。
银手与叶小白朝着不同方向逃离。
敌人分兵追击。
三人追银手，三人追叶小白，剩余三人进高塔。
程默心想：没必要再劝飞鸿了。
我打不过十个人，还打不过你们三个吗？
他手持断剑，猛地跳出。
苦练剑法半百天，为的就是这一刻！
程默不要命似的出剑，每一剑都不留余地，就算自己受伤，也要直取对方的要害。
这种以血还血的剑法，没能震慑敌人，他们同样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招招搏命，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
不到半分钟就分出胜负。
敌人又一次以摧枯拉朽的姿态碾压了程默。
不远处，银手倒在血染红的沙地，面朝高塔，用微弱的声音说：“快逃……”
华佗与飞鸿没能逃掉。
敌人不留活口，赶尽杀绝。
程默半跪在地，他的胸膛被贯穿，张开嘴想要呼吸，空气却绕过他破损的肺部溜走。
为什么。
为什么我日日练剑，还是不堪一击？
如果两次回溯都没办法，那就……
程默闭上眼。
“再来！”
一次次的回溯。
程默始终没法改变惨败的结局。
他总是信心满满地出谋划策，接着遭到实力上的碾压，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濒临死亡的痛楚。
银手热衷于与高手组队并非没有道理。
倘若程默当初狠心拒绝华佗、飞鸿，换做其他战斗力爆表的队友，也许今天的战况就会截然不同。
可他们二人又何尝不是当初的自己呢？
没有战斗力、贪生怕死，就不配成为同伴吗？
程默双臂尽断，躺在血泊中，仰望着灿烂群星，他怪不得华佗，也怪不得飞鸿，只恨自己能力不足。
他再一次回溯时间。
程默恍如隔世地睁开眼。
手里是吃到一半的午餐肉，四周是有说有笑的众人。
他倍感疲倦。
热血从鼻孔中流出，歪歪斜斜地淌下去。
银手：“你怎么了？”
流鼻血意味着，他的身体超负荷运转太久，能力已经濒临极限，无法再次回溯时间了。
程默抹去鼻血，摆摆手。
“没事。”
他慢悠悠地起身。
眼前一黑。
猝然倒地。
叶小白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程默缓了好久，才疲倦地睁开眼，苦笑道：“我昏迷了多久？”
叶小白：“十秒。”
华佗：“你躺着，我给你诊断一下。”
程默摇头：“来不及了。”
华佗：“你不信我的医术？”
程默：“跟你没关系。外面有一群人，还有五十秒就要来了，他们是来杀我的。”
华佗：“你果然在外面招惹了仇人。”
程默：“离我远点，免得到时血溅到你身上。”
华佗无动于衷。
程默：“你怎么还不走？”
程默推开华佗，冲所有人大吼：“你们走啊！都走！”
银手忽然说：“我梦到过这一段。”
程默：“啊？”
银手：“我似乎一直在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我被一群人追杀，最开始是被羽箭射杀，醒来后，又被斧头砍杀……”
程默人都傻了：“你怎么会记得？”
华佗：“我也记得，但记忆很模糊，只是隐约记得自己的各种死法。”
“那你呢？”
飞鸿：“一样。”
叶小白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程默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回溯时间，你们怎么会保留记忆呢？”
叶小白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回溯时间？”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程默。
程默：“先走吧。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解释。”
银手：“这句我也梦到过。”
程默：……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同生共死的战友们。
他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你们梦到的场景，全是真实发生过的，银手、华佗，你们全都死过无数次，只是每次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我都会回溯时间，逆转过去。”
银手震惊：“回溯时间？”
叶小白也震惊：原来是你。
程默：“该惊讶的人是我吧。我自己回溯时间，你们又为什么会保留记忆呢？”
银手：“不是记忆……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
既视感。
程默忽然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既视感吗？
从前，自己的身边总有人说，觉得很多事情似曾相识，就好像从前发生过似的。
那时他从未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
原来时间回溯后，并不只有自己能保留记忆，其他人也会或多或少的留存一些，才会将这些零散、模糊的记忆称为既视感。
程默终于说服大家，战斗是打不赢的，想活命只能趁现在撤离。
未来一片光明的老弱病残团，在此刻丢盔弃甲，连白天收集到的物资都来不及带走，抛下刚建设好的新驻地，匆匆逃走。
程默指挥道：“只要一直往前跑，翻过三四座沙丘，他们就无法继续追踪了！”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扎进飞鸿血肉之躯的左腿里。
飞鸿咬紧牙关，一把将箭扯断，带出一片血雾，他拖着疼痛的身躯继续往前走：“我不能死在这……我不能死在这！”
程默回头看去。
“这么快就来了？！”
敌人在高塔内没找到活人，知道行迹败露，索性不再隐匿踪迹，浩浩荡荡地追了过来，队尾扬起数十米高的滚滚沙尘。
漫天箭雨扫射而来。
程默、银手二人接连中箭。
他们不得不忍着痛奔跑，速度因此骤减。
华佗：“你到底跟他们有什么血海深仇？至于这么穷追不舍嘛！”
程默咬牙：“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华佗：“按这样的追击……我们跑不远的。”
又跑了数十米，华佗的背后也中了箭。
她逐渐放慢步伐，最后停了下来。
程默：“愣着干嘛！翻过前面的沙丘，他们的箭就射不到我们了！”
华佗：“你傻啊。等他们也翻过沙丘，站在顶端，下面的我们不就是无处可躲的活靶子？”
程默无言反驳。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激烈。
银手等人已经越过沙丘。
程默生拉硬拽，想把华佗带走，可她的脚就像生了根一般，站定不动。
华佗：“你给我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华佗啊。”
“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仁心圣手、救死扶伤……再不走，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说话间。
华佗的背后又中了一箭。
她似乎感觉不到命悬一线的紧迫，仍在絮絮叨叨地说：“我很喜欢你给我取的名字。S686这个名字，总会让我记起自己是个没有战斗力的废物，而华佗这个名字，才这让我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她说：“你再叫我一次华佗吧。”
程默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快走吧，华佗。”
华佗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她说：“谢谢。”
程默：“那你倒是跟我走啊？！”
华佗：“我走不掉了。”
她缓缓转身，面朝汹涌袭来的敌军。
程默这才看到。
她的机械后背已插满羽箭，虽然没渗出血，但已电光闪烁，短路冒烟。
程默看着箭尾，秃鹫的羽毛泛着寒光，似乎象征着无法逃避的死亡命运。
华佗没有继续逃。
反而顺着沙丘，缓缓走向敌人。
远处的壮汉已经拿好巨斧，随时准备一斧头劈开她的身体。
程默大喊：“你要干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你自爆，是没本事的狗屎才干得出来的事？”
程默：“我记得……等等？！”
他隐隐猜到了华佗要做什么。
“不要！”
他大吼。
华佗的速度很慢。
但敌人很快。
几秒的时间，她已走入到敌人的打击范围内。
华佗瞬间被打倒在地。
她张开口。
声音不大。
但程默听得一清二楚。
“仇人来找你的时候，每次我都会离你很远，免得血溅到身上。可你救了我那么多次……”
刀枪棍棒全部招呼在她脆弱的身躯上，全身上下，鲜血与电光齐齐泵出。
她的嘴里涌出鲜血。
她已发不出声音，仍在说着什么。
程默听不清她说的话。
只看得清嘴型。
华佗：“这次，该你离我远点了。”
刹那间。
黑夜亮如白昼。
程默往下扑去，想要阻止华佗，却眼睁睁地看着华佗化身成一场无法逆转的爆炸。
爆炸声响彻云霄。
冲击波震得程默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沙丘上后，不停地往下翻滚。
滚到底部。
他伏在沙地，抬起头。
嗡嗡地耳鸣。
浓烟滚滚，中心的热焰向上翻腾，凝成一朵暗红色的云。
浓烟散去。
爆炸中心只剩一个焦黑的深坑。
华佗尸骨无存。
程默下意识地想回溯时间。
他要拯救华佗。
可是鼻血止不住地流，他的能力已经达到极限，没办法再回溯了。
程默茫然地跪在沙地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银手等人折返回来，只是看一眼惨烈的现场，就明白刚刚那声巨响是从何而来。
沉默许久后。
银手悲痛道：“既然你能回溯时间救我们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能再救一次686？”
程默无言。
只是叹息。
叶小白在一旁看着程默的表情，心里已经知晓一切。
因为你的能力不是无穷无尽的。
7次就是你的极限。
几支做工粗糙的卷烟，被风吹着滚动起来，滚到程默眼前。
爆炸时，剧烈的冲击波将程默震飞，同时将它们震落在地。
程默一眼不眨地盯着这几支烟。
他总觉得，下一秒华佗就会从灰烬中走出来，叼着烟屁股，嘴里骂骂咧咧，说“你躲远了没啊，他们的血没溅到你身上吧”，一看到卷烟，两只眼睛就开始发光，当作宝贝似的捡起来，扫视一圈后，笑嘻嘻地问：“有火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