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永夜
夜幕降临。
与程默往反方向走远的叶小白，在跋涉过一片片盐碱地后，找回了那柄埋在沙中的双刃戟，又在翻越过一座座沙丘后，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她将左右手里的两杆兵器分别插进沙地之中。
双膝跪地。
入夜的冷风中，龙袍猎猎作响。
黑华佗惊讶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听从指挥、无比忠诚的416呀，快快起来，跪着做什么？”
叶小白无动于衷。
黑华佗：“哦！现在你知道了，圣上没让你起来，你就只能跪着是吧？太晚啦。先前那一战，你和应急小组动武，圣上虽然没说话，但是已经把你定性成叛徒啦。”
叶小白深深地低下头。
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驳。
“我承认，我有罪，只是圣上向来宽宏大量，能否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元始皇饶有兴趣地看着匍匐到尘埃中的她：“你说。”
叶小白：“我自甘接受离心手术，不留任何自我意识，从此变成一台绝对忠诚的杀戮机器……看在我勤勤恳恳效忠这么多年的份上，只求圣上能够放程默一条生路。”
黑华佗：“程默是谁？”
叶小白：“1997。”
黑华佗：“圣上，她的心智思维已经被彻底腐蚀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依我愚见，不管是离心还是流放，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嘉奖，真要惩罚，还是直接杀了她罢！”
叶小白接话道：“只要能放过程默，杀我便是。”
元始皇：“我苦心栽培你这么多年，怎么会舍得杀你？我会如你所愿，把你变成一台杀戮机器。”
叶小白连连谢恩：“多谢圣上，多谢圣上。”
程默的宿敌是少年心气。
叶小白的宿敌则是爱。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被爱过，就像是终日生活在黑暗中的飞蛾，从没有见过温暖与光明，所以一旦看见火光，就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哪怕在火里死去也心甘情愿。
程默孤身一人前往元宇宙，并非像叶小白说的那样白白送死，只为拯救大家。
他还考虑到了另外一点。
“既然我的潜意识操控着我的元宇宙，那么，反过来想，敌人的元宇宙里，是否会暴露出他的潜意识？”
对手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
他喜欢什么，害怕什么，这些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或许会以具象的形式呈现在他的元宇宙里。
程默搜查起这座死城。
没过多久，他就在皇宫深处，找到了一扇微微虚掩的暗门。
门后泄露出刺眼的白光。
“什么油灯能这么亮？”
他推开暗门，整个人愣在当场。
崭新洁白的地板之上，到处是浸满深蓝色液体的大型培养基，隐隐露出人形胚胎的轮廓，数以百计的电脑日夜不休地运转着，屏幕上不停地闪过“测试中”“测试失败”的字样。
程默重新合上门。
确认自己还身处在皇宫之中。
再次推开门。
又看到同样的场景。
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程默走入其中。
检阅电脑中的数据日志，才刚看两眼，就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克隆人体实验！他想克隆谁？”
程默走近浸满液体的培养基旁，看着这些正在发育成长的克隆人，感到无比奇怪：克隆人的基因完全相同，怎么会长得不一样呢？而且克隆得明明很成功啊，为什么电脑屏幕上一直在闪“测试失败”？
他想起跟随在元始皇左右的黑华佗，背后一阵发凉。
难道元始皇并非是在克隆某个人。
而是在同时克隆很多人？
“他要克隆这么多人做什么？”
程默皱着眉头，继续检查数据日志，又看了几眼，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克隆人体的技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完善。
这么多年来，元始皇真正在研究的，是一种能够使人永生的药物，而这些培养基里的克隆人，只不过是用来测试药物效力的实验体。
屏幕上一直闪烁的失败，指的并非克隆失败，而是永生药物研发失败。
“失败了会怎么样？”
程默继续往下看去。
他先是瞠目结舌，再是捂住嘴巴，接着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一百年前，永生药物就已经研发出来了，然而，它有一个致命的副作用，至今都没有成功克服：它会将用药者的神智彻底摧毁，变得原始、嗜血，无法站立，只能用四肢行走，某些体质特殊的人甚至会因基因突变，而变成形态各异的怪物。
数据日志里记载。
刚开始的时候，元始皇还将这些失败的实验体集中焚毁，后来实验规模加大，失败实验体的数量多到烧不完，他干脆就把这些半人半鬼的东西丢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灭。
程默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吐了一地的酸水。
他不敢相信。
沙漠里，那些低贱、丑陋、可憎的“食尸鬼”，其实都是自己的同类？
程默的脑海里浮现过他曾杀死过的一头头食尸鬼，甚至连那头巨大的食尸鬼、那头喷吐酸液的食尸鬼……竟然都是被用来做人体实验的人类？！
也就是说。
那头长得和银手一样的食尸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数据日志浩如烟海，除了永生实验，还有元宇宙的、流浪者的相关信息，堪称是百科全书，应有尽有。
比如元宇宙实际上是由大型服务器集群构建出的虚拟世界。
比如流浪者其实是原本生活在元宇宙里的居民，被驱逐离开后，只有记忆副本仍存储在元宇宙的数据日志里。
这些消息，每一条都足够震撼，单拿出来足以改变流浪者们的世界观：他们并非像擎天柱当初所说，并非是“无父无母”“生于天地间”，而是真真切切的人。
然而都不是程默想要的。
知道这些，并没有办法帮他战胜敌人。
他略过无数信息，才终于找到了一条有用的，顿时眼前一亮。
“在每个流放者的脖子后，植入皮下微型定位芯片，用以实时监控、追踪。”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无论回溯多少次，敌人总能轻易地找到自己，因为自己被实时跟踪了。
接着。
他很快又找到了一条似乎有价值的情报。
在一堆描述威震天的火力有多强大、机甲又有多坚固的文字中，程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句话：智力被元始皇限制，约为四岁孩童。
他恍然大悟：“难怪威震天长得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正要继续往下看去。
他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
等等！
既然敌人能够实时追踪自己的位置，那么，此时此刻，他身处元宇宙的事情，他们岂不是也一清二楚？！
威震天说不定已经在疾速飞来的路上了！
要是再不赶紧离开，或许就要被困在棺材中逃不掉了！
程默不敢继续浪费时间往下看，伸出左手，将指尖的数据接口对准电脑，开始下载资料，屏幕上，进度开始从1%增长。
40%、50%……
这座静止的皇宫上空，亮起一道银镜传送门。
一个身着黑袍、戴着空白面具的人，缓缓从中走出，一步步踩着虚空，向程默所在的位置赶来。
程默听见脚步声。
大惊失色。
眼看着进度缓缓增长，却始终无法下载完，急得额头出汗。
80%、90%……
门外。
第二王权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
“偷渡者，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你以为藏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他猛地推开暗门。
然而。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
空白面具下，传出一声冷哼：“哼。你的逃跑速度，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第二王权检查四周，实验室中的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着“测试失败”的字样，只有一台有异样，右下角处明晃晃地写着“下载完毕”。
“这是……元宇宙的全部数据？偷渡者费劲心机，闯入圣上的寝宫，仅仅是为了下载这东西？奇怪，没人能接受如此海量的数据，就算用最顶级的额皮质系统辅助加载，神经系统也会在千分之一秒内崩溃……他要这个有什么用？”
“此事极其反常，得迅速向圣上汇报才行。”
一阵脚步声后。
实验室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声音。
角落的胚胎培养基里。
深蓝色的液体中，一个人型轮廓，猛地睁开双眼。
是程默。
他在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已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躲进了培养基里，差点被发现之时，那台电脑恰好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他才幸运地逃过一劫。
程默从培养基里脱出，吐出嘴里的液体，大口大口地喘息。
从蒙面人的口中，他已得知，刚才争分夺秒下载的数据，竟是毫无用处之物，可是他也来不及去懊悔，更没时间回过头来继续查资料，因为在这里每多逗留一秒，就会多一分危险。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实验室，一路快步回到大殿中，通过银镜传送门，回到自己的元宇宙里。
再次推开天台的门。
他重回沙漠。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剑割开自己的后脖颈，伸出左手，在血肉中翻找，摸到一块微型芯片，将其猛地拽出，疼得龇牙咧嘴、痛嚎半天。
他将芯片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碎。
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听着黑暗里的阵阵雷霆，他现在终于明白，这是大型服务器二十四小时运转所发出的刺耳声音。
程默将上衣撕开，为自己的伤口止血。
又用剩下的干净的布，为叶小白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大步离开。
背后永不停歇的雷鸣，仿佛是沙场上嘹亮的号角，又像是响彻天际的擂鼓，催促着他与敌人进行最终的决战。
程默重返沙漠。
往日的夜空，总是繁星璀璨，稍一抬头，就能看见蓝白的、赤红的、橘黄的星星，它们像闪耀的珍珠一般点缀着浩瀚无垠的夜空。
今天却不一样。
笼罩在沙漠上空的，是彻底的混沌与黑暗。
程默在同一天里，连续回溯了四次时间，一直在清晨与傍晚间循环，从未见过晚上，现在他才真正看到这一天的夜，竟没有半点星光，整个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
似乎象征着没有光明的未来。
程默摇了摇头。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逐出脑海，细细计划着，等到找到威震天与圣上，要怎么才能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将S级义体重铸为剑后，程默失去了照明工具，只能摸着黑，一步步前行。
他一边在黑暗中跋涉。
一边构想：
“威震天的智力只与几岁孩童相当，以往我总是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最强敌人来对待，其实现在完全可以换个思路：反正也打不过他，只要使个障眼法晃过他，直接对圣上发起攻击就行了……唯一的难点在于，圣上只出过一次手，我没办法估计他的真实战斗力，万一他比威震天还要强怎么办？”
事到如今。
已经没法回头了。
程默想着想着，忽然笑了，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可没有落枕。”
等等。
还有一条路！
从最开始的诈降谈判，到后来的高塔埋伏作战，再到之后的铸剑回溯修行，程默以为，已经把能够尝试的一切手段用尽，并且事实也证明了，无论逃到哪都会被敌人追杀，只能试着拼个鱼死网破……
但现在不一样！
他已经破解了敌人的追踪，现在只要想逃，就真的能逃一辈子！
然而。
这个想法在脑中只出现一瞬间，就被他立马否定了。
他能够接受自己像条败犬一般，夹着尾巴四处逃窜，但他无法接受让叶小白、让老弱病残团因自己而受委屈，光是想象着叶小白夜不能寐、银手辗转反侧、飞鸿惴惴不安的样子，他就感到怒意涌上心头。
“反正敌人的目标是我，这一仗打赢了皆大欢喜，打输了也只输我一个……”
“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
在犹如凝固般的黑暗中行走许久后，程默隐约听见前方传来谈话的声音。
夜太黑。
什么也看不清。
他弓着身子，匍匐前进，趴在沙丘上，勉强看清另一座沙丘上说话的人。
叶小白！
他的脸上立马露出灿烂的笑。
他暗暗想着，一会见了面，该怎么和她说呢？
“一份特别礼物，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想先挑哪个？”
他从怀中取出礼物，站起来，打算朝叶小白挥手喊话。
忽而又看见一个威武庞大的轮廓。
“那是……威震天？”
没有星光的夜，实在太黑，程默探着脑袋，再三确认，叶小白的确是在和威震天一行人说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叶小白跪下。
眼睁睁地看着元始皇对她点头。
程默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脊背发凉。
元始皇那时说的竟然是真的？！
自己的身边真有一个卧底！
他目不转睛，眼皮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沙丘那头。
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弱病残团里，真有一个卧底，并且这个卧底居然是他最信任的叶小白！
程默想起回溯前，自己不仅没有怀疑叶小白，还倒打一耙，说陈永仁是自己安排的卧底……在敌人看来，自己当时岂不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他远远地看着。
脑海里仿佛都已经听到叶小白的笑声了。
她是不是在告诉圣上，“程默现在在元宇宙里，请圣上和我一起回去活捉他”？
还是在说，“我把他骗得团团转，立下无数功劳，事成之后，圣上能否赐我奖赏？”
程默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那么信任你。”
“你怎么会是卧底？”
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那天，她说她叫S4321，这么敷衍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有猫腻，自己怎么会愚蠢到没有任何怀疑？
还有那避无可避的一枪，是不是说明，她原本打算当场杀死自己？
他又注意到，黑夜里，除了一杆红缨枪的影子，还有一杆双刃戟的影子。
那天绿洲里遭遇的蒙面人，其实也是叶小白？！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就已经盯上我了吗？”
程默全身止不住的发抖。
沙漠的夜，竟如此的冷，冷到他心如止水，冷到他心如死灰。
程默怔怔地睁着双眼。
不知在沙丘上趴了多久，那边的叶小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惊鸿一瞥，吓得他连忙俯身隐蔽。
他并非是害怕暴露行踪。
反正都要开战了，在哪打不是打。
他只是不知道，要是再一次四目相对，自己该怎么面对叶小白。
程默痛苦地攥住左拳。
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落荒而逃似的匆匆离开此处。
另一边。
叶小白疑惑地回头张望。
黑华佗：“看什么呢？”
叶小白摇摇头，收回目光：“没什么。”
元始皇班师回朝。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夜色中重返元宇宙。
黑华佗附耳道：“圣上，我们辛苦这么久，真的要为了她而放过1997吗？”
元始皇：“怎么可能。1997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心，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那我们何必要回去？”
元始皇：“1997的定位显示，此刻他正身处于元宇宙之中，我们现在回去，正好可以活捉他。”
“哈哈，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所以溜回元宇宙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吧。”
元始皇：“我看未必。他不像是这种人，这么目的明确地回去，很有可能是想在元宇宙里找到什么东西。”
“您是说……数据日志？对他来说，元宇宙里唯一有用的，就只有数据日志了，而它又储存在您的宫中，没有您的准许，任何人都无法偷渡进去的，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元始皇：“嗯。”
片刻后。
他面色一沉。
“不对。那家伙还真有办法溜进我的宫殿里。”
黑华佗惊呼：“怎么可能？”
元始皇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冰冷的杀意：“那天是我疏忽大意了，在他的元宇宙里，留了一道传送门。”
黑暗中。
没走多远，叶小白就看见了一件沾血的衣服，被撕成布块，遗落在黄沙中，远远看着，很是眼熟。
她快步走上前去。
是程默的衣服。
“刚刚我没有看错！果然是你！”
她环视四周，只看到元始皇的大军，却没有看到程默的身影。
心中一凉。
“这么说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卧底……”
叶小白想象着程默得知真相后的愤怒，心里一阵悲痛，像是万箭穿心，又似钝刀割肉。
黑华佗见她半天没跟上，问：“你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
她悄悄将程默的衣物收入怀中，又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盒子。
“那是什么？”
她走近一看。
竟是半盒没用完的颜料。
颜料？！
那天去绿洲，程默说“来都来了，不能空着手回去”，带了一个盒子离开……原来这里面装的，竟然是没用完的颜料？
不。
并不是没用完的颜料。
另外半盒是被他自己用掉了才对。
叶小白想象着程默仅剩左手，却还要坚持用颜料的滑稽模样，原本悲伤的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他会用这颜料做什么呢？
在某处留下标记，留下什么讯息？
还是在身体上涂抹鲜艳的印记，像上古文明的图腾标记？
叶小白忽然想到些什么。
她缓缓展开手里破损的衣物，暗夜里，她隐约看见上面沾满血迹，不知程默从元宇宙里回来后，又遭遇了什么意外、受了什么伤。
翻至另一面。
她看见，消失的另一半颜料，被程默涂抹在布上，那些明黄色、湛蓝色、深黑色的线条，歪歪扭扭，汇成一副绚烂而又迷幻的图案。
当初在元宇宙里，她见过一次这图案，所以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梵高的星空。
程默用左手模仿得并不像。
笔触粗糙，大开大合，似乎是用指尖蘸着颜料所画，那些本该灿烂夺目的群星，在他笔下，成了一颗颗时方时圆的星星，那棵本该燃烧的丝柏树，也成了一座被掩埋在沙中的高塔。
叶小白偷偷地笑。
星空特有的绚烂，你起码完成了一半：烂。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当初和程默在元宇宙里，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然而，回到元宇宙后，这些记忆就将从此与她无关了。
笑着笑着。
叶小白忽然愣住。
“星空……星空……”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在元宇宙里，自己曾经对程默开玩笑地说过，“把天上的星星送给我，我才会喜欢你”。
整个沙漠黑暗都在此刻向她汹涌袭来。
压得她喘不过气。
程默不是胡闹画着玩。
他是把那天的玩笑话当真了。
他是想把漫天璀璨的星星全都画下来送给自己。
他就像一个不会表达爱意的小孩，在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后，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诉说“我喜欢你”，如同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带着自己得意的作品来期望得到认可……可最后，却亲眼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是自己的敌人。
叶小白想象着程默心中的痛苦。
她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看得到，颤抖的双手中，星空仿佛活了过来，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黑华佗：“墨迹什么呢？！快点！”
叶小白似丢了魂，木然跟上。
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可不可以，不要误会我的心？”
这是最长的一夜。
程默茫然地走在无边的黑暗中，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去找银手飞鸿吗？
可是，就算见面了，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要带着他们继续亡命天涯？
那……
去找圣上决战吗？
可是，就算赢了，又能如何呢？
叶小白难道就会因此而回心转意吗？
不知不觉。
他走过与叶小白初次相遇时的地点，回忆中的那杆红缨枪，仿佛刺破时空，又一次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他想起当初阴差阳错的无数次擦肩而过，想起高塔下的那场默契之战，想起沙尘暴中的相互依偎，想起这些天里的并肩作战……
奇怪。
明明想要忘记。
可关于她的回忆，却无孔不入地入侵。
程默已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心。
还是逢场作戏。
他茫然地走在无边的黑暗中。
这是最长的一夜。
当元始皇看到地上那枚被踩碎的芯片后，立马反应过来，程默或许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他立马做出决断，要趁着程默还没走远，率领大军再次杀回沙漠。
叶小白：“不是说要放过他吗？”
元始皇反问：“我几时说过？”
他仔细端详叶小白那双湛蓝的眼睛，感慨道：“你的眼里，干净又清澈，我只看得到一样东西。”
“愚蠢。”
“从前那个杀伐果断的416，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蠢？不过没关系了。下次再见到你时，你就会变回我认识的那个416了。”
话音一落。
叶小白就被应急小组摁进“棺材”，盖上棺盖，任她拼命地拍打，痛骂、哀嚎、求饶，都无济于事。
元始皇：“我们走。”
乘坐电梯，重返沙漠。
元始皇吩咐应急小组四散开来，去寻找还未走远的程默，接着，一道道黑影咻咻咻地闪烁而去。
“等下。”
元始皇招招手。
“你们两个别走。”
两名黑衣人回到他的身边。
元始皇上下打量他们，道：“这次的任务，你们就不必一起去了。”
应急小组找到程默时，他赤裸着上身，正老僧入定般，静静地站在黑夜里，一动不动。
元始皇收到信息，带兵迅速赶来。
夜视仪里，程默的背影清晰可见，依旧纹丝不动。
黑华佗疑道：“他是不是直接用大脑读取数据日志……然后神经系统过载崩溃了？”
元始皇：“去看看。”
威震天原地起飞，在空中呼啸而过，转眼间便飞跃丘陵，急停到程默身后。
元始皇站在另一端，远远地睥睨着。
程默并没有崩溃。
他缓缓转过身。
黑华佗惊道：“小心！可能是个陷阱！”
威震天立马摆出战斗姿势，左右臂两侧各有一门大口径枪炮死死瞄准，只等元始皇一声令下，就能立马开火消灭或是缴械眼前的程默。
然而。
程默却高高举起自己的左手与臂剑。
“我不打了。”
威震天：？
程默：“我投降。你不是要活捉我吗，来吧，活捉我吧，把我送到你的圣上跟前吧。我愿意坦白关于重生的一切。”
威震天：？
拔枪四顾心茫然。
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元始皇。
元始皇听着电波回馈来的声音，皱眉：“没有陷阱？他怎么会心甘情愿投降？”
黑华佗分析道：“或许，他是真心投降呢？不知圣上是否记得，与他第一次接触时，他就试过与我们谈判，只是那次我们没给他这个机会，后来他试过各种办法来反抗，全都失败了，现在他山穷水尽了，投降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元始皇：“我不放心。还是囚禁他更妥当。”
刚要对威震天下达命令，黑华佗又劝道：“可他说，愿意坦白关于重生的一切哎，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圣上不考虑一下吗？”
元始皇沉吟片刻。
最后终是开口道：“带他过来。”
很快。
程默就被威震天押送到元始皇的身前。
他被铁手按住肩膀，跪在沙地，左右动弹不得。
元始皇居高临下地俯视：“比起重生，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投降？”
程默：“我去了一趟元宇宙。”
元始皇：“我知道。”
程默面露惊讶：“看来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
元始皇：“接着说，你为什么会投降？”
程默：“我累了。我厌倦了沙漠里的争斗、厮杀、逃命，我不想剩余的生命也这样浪费掉，如果可以，我想以重生的秘密，换取重回元宇宙生后的资格。”
元始皇：“这就是你的理由？”
黑华佗低语：“不像假的。”
元始皇大喝道：“谎话连篇！”
程默：“没，我说的都是真的！”
元始皇：“我曾读过千万人的内心，没有任何人能在我的眼前撒谎，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你绝不是那种贪图安逸的人，更不是那种轻言投降的人。”
程默眼神闪躲。
元始皇：“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程默大声道：“别问了！你杀了我吧！”
元始皇挥挥手。
“那就杀了吧。”
黑华佗伸出手，死死掐住程默的脖子，后者的脸上顿时变得一片通红，额头血管根根隆起，整个人几近窒息，却硬是一声不吭。
只是短短十几秒，程默的眼神就已迷离，只消再过十秒，他的大脑就会因为缺氧而失活。
黑华佗：“看起来他真的想死？”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
程默的意识开始在清醒与昏迷间游走，却一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元始皇：“松手。万一重生需要什么条件呢？”
黑华佗连忙松手。
程默跌落在地，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眼泪都淌了出来。
元始皇：“你既然要投降，为何又一心求死？”
程默缓了许久。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
苦笑道：“我只是……不想连累叶小白。”
元始皇死死盯着程默的眼：“你已经做好两手准备了，是么？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投降，你的退路就是为了保护她，而牺牲自己？”
程默：“是。”
元始皇：“哼。这次不像假的。感情真的会让人变得愚蠢。你，起来吧。”
程默一边咳嗽着，一边缓缓站起身。
元始皇露出仁慈而又惋惜的表情，道：“我是个明君，又不是昏君，一开始也并非铁了心要杀你，只是派人问了你多次，你一次都不肯说，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你说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黑华佗也说：“早点交代不就好了嘛，何必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威震天收枪。
随时准备开战的应急小组，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本肃杀的氛围，就此化解。
在一片轻松惬意的气氛中，元始皇问道：“跟我讲讲，你的重生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极为机密，我只能和您一人说。”
元始皇朝十几米开外的程默招了招手：“过来吧，”
“是。”
程默低垂着视线，卑躬屈膝，一步步走向元始皇。
一切都在程默的计划之内。
实际上。
他根本就没有重生的能力。
这项能力，从始至终，就是敌人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他既不打算投降，也没有秘密可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利接近元始皇，如同荆轲刺秦一般，以重生的秘密为地图，将自己的杀心藏于其中，等到距离足够近时，等到绝不会失手时，他将直接刺杀元始皇。
在这计划中。
威震天是最难的一关。
无论如何，程默都不可能战胜威震天。
但从元宇宙得到情报后，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既然打不过他，为什么不能绕过他？
威震天的战斗力再怎么强，也只是个服从命令的战士，他是无法自己判断局势的，程默只要假意投降，就能轻易地迷惑住他。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句“我不打了”就让他当场怔在原地。
通过这第一道关后，程默就有机会在元始皇面前演戏了。
骗过威震天很容易。
想骗过老谋深算的元始皇，难如登天。
仅仅以重生的秘密为饵，多半是不会让他上钩的。
他一定还会怀疑自己投降的用意是什么。
为此，程默设了一个连环圈套。
第一层：他故意编造谎言，露出破绽，就等着元始皇怀疑，他咬紧牙关绝不松口，就是让元始皇抽丝剥茧，一层层扒开伪装。
第二层：等到元始皇拨开迷雾，洞察他的心之后，就会发现，原来他只是一个跌入爱河的可怜傻瓜。
其中的关键在于。
元始皇并不知道程默已经知道叶小白是卧底了。
他不仅不会继续深入怀疑，反而会觉得自己深谋远虑，只用区区一个卧底，就把程默玩得神魂颠倒，直到这时，他才会真正失去戒心。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已经成功了九成，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走到元始皇身边就好了。
程默的心跳逐渐加速。
他距离元始皇越来越近了。
十步。
五步。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了。
上一次这么近的时候，程默没有防备，被元始皇偷袭一刀捅穿腹腔，而这一次角色对调，轮到元始皇失去戒心了。
程默忍住心中躁动。
成败在此一举。
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终于来到了元始皇的面前。
此时此刻，黑华佗与威震天都在几步之外，黑衣人也相隔甚远，在这种距离下，只要出剑，必定没人能阻拦！
程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天赐良机！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即便回溯时间，敌人也不会再给他相同的机会了！
程默屏气凝神。
“关于重生，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听好了……”
他微微弓腰。
用全身积蓄力量，在元始皇认真倾听的刹那间，脚尖发力，整个人宛如弹簧般高高跃起，同时腰腹施力，在肩膀的带动下，将那柄鲜红与银白混合的臂剑猛地横向劈砍而去。
黑暗中。
骤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那是程默的剑。
这一剑划破黑夜，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疾速挥向元始皇的头颅。
在程默的视角里。
时间仿佛停止流动。
威震天在程默出剑的千分之一秒内，就迅速反应过来，浑身的加速引擎即刻启动，即便如此，也无法追上这致命的一剑。
而黑华佗和黑衣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程默大喝一声：“受死！”
身体还凝滞在半空时，他忽然看见，元始皇的眼睛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瞬间锁死了自己。
紧接着。
一柄弯刀凭空出现。
挡住了本该致命的一击。
当！
短兵相接的撞击之声在空气中回荡开来。
直到这时，黑华佗才反应过来，大喊道：“圣上小心！”
眼看着完美无缺的计划失败，程默下意识地想要榨干最后一丝能力、以此回溯时间。
对他来说。
回溯时间的确能够将他从危难中救出来。
但经历此事之后，敌人还保留着记忆，往后他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和元始皇近身了。
他拼命克制住回溯的本能。
拼了！
他咬紧牙关，一击失手，又反手挥出数剑。
当！当！当！
每一剑都被元始皇挡住了！
程默的剑快。
可敌人的刀更快！
程默圆睁怒目，不顾一切地出剑，这是他此生仅此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止他出剑。
当！
当！
当！
元始皇风轻云淡地格挡着每一剑：“我还在等着你的下半句呢，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接我这招！”
程默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到臂剑中，以无可匹敌之势，朝元始皇的面门劈去。
元始皇出刀格挡。
却挡了个空。
程默这一剑看似倾尽全力，实则是个假动作，他真正的杀招在于膝击！
一记凌空飞膝结结实实撞在元始皇的下巴。
换做正常人，在下巴受到重击后，当场就会倒地昏迷不醒。
一声闷响后。
元始皇只是倒退三步。
对程默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借着刚才突破防线的机会，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元始皇，用自己的臂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威震天极速赶来，手臂外侧架设枪炮，却迟迟无法瞄准。
程默吼道：“不想死就给我站着别动！”
一时之间。
元始皇不敢轻举妄动。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屏着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片死寂中。
唯有程默还在大口地呼吸。
他如穷途末路的野兽，双眼满是杀气，死死盯着眼前逐步紧逼的包围圈。
“滚远点！”
没有人移动半步。
他手上臂剑发力，元始皇的脖子顿时流下一道鲜血。
元始皇：“听他的。”
包围圈这才逐渐扩散远去。
元始皇被挟为人质，风度依旧不减，淡然自若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没能看穿你的谎言？”
程默：“什么谎言？”
元始皇：“你说你的退路是牺牲自己，保护416，竟然让我信以为真了。”
程默：“我没说谎。”
元始皇：“如果这是你的退路，那你本来打算做什么？”
程默没说话，手中再次发力，又一道血痕从剑锋流下。
元始皇：“你要什么，财富，权力，还是416？我都可以给你。”
程默：“我要威震天也滚远点。”
“威震天？”
元始皇心灵神会，远远的一个眼神示意，威震天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下去，一步步倒退着离去。
直到威震天退得足够远时，程默才开口说：“我想知道，你要什么？”
元始皇：“我什么都不要。”
程默咧开嘴角：“你这个人啊，讲话一句都不能相信。但凡你现在说的是，你想要永生，或许我都会相信。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要什么？”
元始皇：“我想天下所有人都能永生。”
“哈？”
“我是一个开明的皇帝，从掌权的第一天开始，就期望能够研究出永生的方法，造福子民，造福千秋万代，我想要所有人都不用再惧怕生死别离。”
“太假了。”
“这是我的心声。实际上，我处处打压你，也只是因为，我想从你的手中获得重生的秘密，只有这样，我才能解放全天下受死亡与病痛折磨的人民。”
“漂亮话倒挺会说。嘴上说着造福千秋万代，可那些被你用于实验的人呢，他们变成了食尸鬼，谁来拯救他们呢？”
“克隆人又不是我的子民，我为什么要拯救它们？”
程默一时语塞。
元始皇又说：“我们合作吧。只要你愿意分享重生的秘密，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是如何用它来造福人民的。自古以来，有多少相爱的恋人，因死亡而分开？又有多少父子母女，因病痛而家破人亡？你若是愿意共享能力，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往后几百万年的人们，都会将你奉作神明！”
程默心中一颤。
“差点就被你说服了。真可惜啊。你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所谓的大义，不惜牺牲具体的人，就算我真的共享了能力，往后遇到其他问题，你依旧会为了‘所有人’而抛弃‘部分人’。”
元始皇：“这有何错？”
程默轻声地说。
“我不想评价你的理念对错，我只想告诉你，从头到尾，你都搞错了一件事。我压根就不会重生。”
元始皇：“什么？！”
程默：“所以我们注定没法达成合作。所以你注定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你。这么远的距离，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臂剑一动。
红白交织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
下一刻。
元始皇已是遍体鳞伤。
龙袍上沾满滚烫的鲜血。
程默：“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狼狈啊。”
黑暗中，传来声声呐喊：“圣上！”
元始皇的嘴角溢出鲜血，问：“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没有重生能力吗？我不明白，如果你并非永生，怎敢向我行刺？”
“很简单啊。”
程默说。
“我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片沙漠。”
听到这句回答后，元始皇的头颅渐渐低垂，心跳也越来越慢，鲜血渐渐溢满沙丘。
程默环顾四周。
夜色下，人影绰绰。
他长出一口气。
二十年时光，到头来，竟似大梦一场，申崇市、沙漠、老弱病残团、叶小白，如浮光掠影一般，从他的生命里闪现而过。
他想。
就到此为止了吧。
缓缓站起身。
看向正朝自己极速冲来的威震天，闭上双眼，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可惜。”
是本该死去的元始皇在叹气。
程默：“可惜什么？”
元始皇：“可惜我浪费那么久的时间，到最后竟是一场空。”
程默低头看去。
原本奄奄一息的元始皇，此刻，缓缓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什么，眼中爆发出足以照亮黑夜的光芒。
程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看到威震天已穿破黑夜向自己飞袭而来。
随着破空声的越来越清晰。
程默的瞳底倒映出诡异的一幕。
威震天的身躯似被一股神秘力量在空中扯断，如同五马分尸一般，钢铁头颅不翼而飞，机械四肢与躯体脱离，胸口更是以一个惊悚的姿态被活活剖开，露出其中的电线与金属支架。
这些四散的尸块并没有在空中滴下血液或内脏。
也并没有向程默袭来。
尸块变成了一件件零件，迎面撞上了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元始皇，并将他包裹在其中，同时发出阵阵齿轮旋转、机械拟合的声音，转眼之间，原本佝偻虚弱的元始皇，就已变成了一个被机械、钢铁覆盖的黑色巨人，浑身伤口都在喷洒急救薄雾后迅速痊愈。
威震天竟成了元始皇的外骨骼装甲！
“什么？！”
程默发出惊呼。
黑华佗与一众应急小组也同时惊呼。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元始皇缓缓站立起来。
他活动起威震天的钢铁臂膀，从背后抽出一柄流光溢彩的巨刃，转过身，在威震天剖开的撕裂胸口中，睁开一双满是杀意的双眼。
“既然你真的没有重生能力，那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