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1.
2020年。
物理实验室。
陈默揉了揉太阳穴，仰倒在椅背上，喃喃自语:“不应该呀，不应该呀。”
助手问:“怎么了？”
陈默摇了摇头，笑着说:“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吧，刚刚测出来的光速竟然是299792456m/s。”
助手想了想，说:“光速应该是……唔，是299792458m/s才对。出现了这么大的误差，该不会是仪器出现故障了吧？”
陈默耸耸肩:“再测一次就知道了。”
众所周知，不论在什么观测者眼中，光速都是恒定不变的。
从古至今，向来如此。
因此，当第二次的结果出来之后，陈默和助手脸都白了。
299792456m/s。
陈默显得有些慌张，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试图用轻松的口气安慰助手:“别乱想，光速是定值，不会变的。肯定是观测仪器坏啦。”
助手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激光观测也会出现故障吗？”
无人回答。
2.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世界各国的物理实验室都接二连三地得出了相同的数据:
“光速变慢了2m/s。”
无奈之下，人们不得不接受光速的确变慢了的这个事实。
虽然2m/s在庞大的光速面前显得可有可无，但就像是普朗克常数一样，光速本该是个亘古不变的定值，如今出现了变动，任谁都会觉得不安。
陈默的助手甚至忍不住问:“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吗？”
陈默苦笑两声，说:“这是物理学界的末日。”
3.
19世纪的最后一天。
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威廉汤姆生，在新年祝词中说:“物理大厦已经落成，所剩的只是一些修补工作。”
那时，物理学家们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出生在物理的黄金年代，一切理论都有如天昭般牢不可破。
没过多久，“光”，这个可怕的、难以捉摸的魔鬼，在顷刻间便摧毁了人类花费数百年才修建起来的大厦。
人们知晓一切，却无法知道光究竟是波动还是粒子。
后来，科学家们无休止地辩论，彼此针锋相对，最终才合力将“光”这个魔鬼合力拿下。
而2020年观测到的光速变慢，则意味着，这个魔鬼又重回人间了。
物理大厦再次倒个一干二净。
这次来的不只是乌云和雷暴，而是一场能摧毁一切的地震。
4.
3020年。
网络教室中。
同桌的全息投影伸出手指，戳进了陈默的全息投影之中。
陈默:“干嘛？”
同桌:“老师说，一千年前的那个搞物理的老头，也叫陈默诶！”
陈默脸上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底却闪烁着得意，小声地说:“我早就知道啦！陈默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光速正在变慢的人！厉害不！”
同桌竖起大拇指:“厉害！”
陈默又说:“我还知道追光者呢，你知道不？”
同桌摇摇头，说:“追光者是谁呀？”
陈默狡黠一笑，说:“一看你就是对物理一窍不通。我这么跟你说吧，虽然这一千年来光速仍在不断变慢，但是有一个性质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在任何观测者的眼里，光速永远是同一个数值。”
同桌:“谁说我一窍不通？光速不随观测者的变化而变化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陈默笑着点点头，说:“对，这也就是地球各处的物理学家都能观测到同一个光速值的原因。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得仔细听。由于光的这个特性，我们可以推出，速度越接近光速，时间就越慢。”
同桌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陈默接着解释:“一千年之前就有人提出了这个概念:利用近光速的飞行器来延缓时间的流逝。只不过，当时的科技水平太低，再加上光速太大，所以一直未能实现。而现在，光速越来越慢，人类科技已经足够制造出近光速的飞行器了。”
同桌恍然大悟，惊叫道:“所以追光者的意思是，去追逐光速，来延缓时间流逝！”
陈默笑着，露出孺子可教也的欣慰表情。
5.
追光号。
船长抑扬顿挫的声音通入所有人的耳机中:“按照追光号的日历来算，今天是3308年的第72天，但是，如果按照外面的日历来算，今天就是公元3999年的最后一天！”
众人鼓掌。
船长振臂一挥，追光号的舷窗随之打开，透明的落地玻璃之外，是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无垠宇宙。
深邃而又黑暗。
船长的虚拟形象浮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穿着考究的复古礼服，高高举起香槟酒，大声地说:“新年快乐！”
下一秒，掌声再次响起。
6.
追光号是一架无法回头的宇宙飞船。
不是因为它没有操纵方向的功能，而是因为，船员们与地球上的人类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了。
飞船上的一千年，外界就已经过了近万年。
试想一下，9000年前的祖先，又怎能和现在的人类繁衍后代呢？
两者之间早就产生了生殖隔离。
也就是说，船员们和人类已经是两个物种了。
追光者追逐的是光，所以他们的背后是一片黑暗。
没有退路。
7.
随着光速的不断变慢，时间一词也渐渐失去了意义。
只要高速运动就会很容易接近光速，哪怕是地球上的人类，也会轻易错开时间。
可能早上出门的时候哥哥还是哥哥，弟弟也还是弟弟，晚上回家时弟弟就已经比哥哥年长了。
当然，这一切的假设，都是建立在地球还没灭亡的前提下。
追光号已经运行数千年，相对应的地球上早就过了数十万、甚至百万年。
沧海桑田。
也许太阳系的能源早就已经被人类开发殆尽，只剩下一颗枯死的红色巨星。
也许他们也乘上了近光速宇宙飞船，在无垠的宇宙中飞行，追逐着光。
总之，光速变慢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变化。
物理学家陈默所预言的“地震”，正一点点地成为现实。
8.
光速不断变慢。
终于有一天，追光者追到了光。
与其说是追到了光，倒不如说是光放慢脚步，好让追光者跟上。
船长犹豫着，问人工智能助手:“就快达到光速后，我们该不该减速？万一超越光速了怎么办？”
助手:“抱歉，数据不足，无法判断。”
船长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以来，船员们全都荒废了，只愿意享乐，却没有人愿意学物理……现在大家脑子里装的的全是几千年前的老知识，就连人工智能也没办法……”
人工智能问:“是否减速？”
船长望向舷窗在的漆黑宇宙，沉思片刻，挥手如刀:“减速！”
9.
时间这东西，是相对的。
当追光号的速度达到光速后，在观测者的眼中，追光号就是静止的。
打个比方。
弟弟在家静止不动，哥哥出门以近光速跑一个小时步，回来之后弟弟就变得比哥哥还要年长了。
并且哥哥的速度越快，回来时弟弟的年纪就越大。当哥哥的速度达到极限也就是光速时，弟弟等待哥哥回家的时间，也就延长到了无限。
也就是说，在弟弟眼中，哥哥的这一个小时，就等于永远。
说回追光者。
一根针跌落在地需要飞船上的一秒钟，外面的世界却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看见针落地。
船长担心船员们在日常活动中超过光速，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所以才让飞船减速。
10.
光像极了一个无赖。
你退我进，你不退我还进。
追光者减速，这个无赖也减速，仿佛要生生把追光者逼停似的。
迫于压力，船长终于在船员的全票通过之下，决定停止飞船的前进。
这是近万年来，追光者首次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历史性的一刻，却让所有人的心中都压抑不已。
光这无赖，就像是一只野兽，把猎物逼到角落，再缓缓靠近。
死亡并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最可怕的是，你明知道这头野兽正在不断逼近，却束手无策。
无处可躲。
11.
不像是无数年前的“2m/s”，光速变慢所带来的影响，终于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了。
光速低于子弹速度时，一旦扣下扳机，子弹就会静止在弹膛中。
抽出手枪，子弹就会这么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
刚开始，人们还常常苦中作乐，在绝望中玩着这么一套把戏，到后来，再也没人这么干了。
接着，光速慢到比音速还要慢了。
幸运的是，声音在空气中的振动方向与传播方向相互垂直，因此声音并没有被光速勒令静止。
再接着，光速慢到肉眼可见了。
打开手电筒，便能清晰地看见光束射出，迅速关闭手电筒就可以看到，先前的光束甚至还未消失。
光速越来越慢。
篮球场静止的篮球，水池边静止的水滴，半空中静止的纸飞机。
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中宣示着，末日即将到来。
12.
当第一个船员说要去跑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的时候，船长便颁布规定，所有船员一概不允许跑步。
但这规定阻止不了他们。
每天仍旧有船员跑出去，然后凝固在飞船的某处。
船长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明明速度大于光速就会静止，为什么还会有船员们不听劝诫，跑去自杀？
难道绝望的未来，比死亡还要恐怖吗？
他想不通。
船长本来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的。
可在末日到来之前，他也养成了每天写字的习惯，用古老的墨水，写在古老的纸张上。
记录着他所知晓的一切。
检索着人工智能的百科，他从人类文明诞生，一直写到追光号的升天，最后写到追光号的停止运行。
船长心里明知道，随着光速的越来越慢，整个宇宙都会静止，不会再有任何文明能看到这些日记。
但他还是要写。
如果一个曾经那么辉煌的文明，就这么不留一丝痕迹的没落了，未免太过辛酸。
这是他的使命。
也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骄傲。
13.
日记的结尾。
船长从物理教科书中，摘抄了这么一段话。
“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吗？”
“这是物理学界的末日。”
随后，他想了想，又写上一句批注:
“光速变慢，的确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最后的句号，笔墨饱满，浑圆有力。
船长没有收笔。
他静止了。
笔尖就这么一直放在句号的结尾处，并且永远也不会抬起。
14.
空气凝固这个词，终于从比喻变成了现实。
光子，或者说光波，完完全全定住了。
伴随着光的静止，追光号也由内而外、完完全全地静止了。
像是个定格画面似的，一切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开怀大笑着跳出来，说:“哈哈，骗你的！”
但是并没有。
不只是追光号。
整个宇宙也都静止了。
恒星不再辐射出能量，银河系不再旋转，就连分子也不再做无规则运动了。
宇宙万物都成了光的牺牲品。
这世界，除了黑暗，空旷，寂静，什么都不剩下。
15.
宇宙最深的某一处。
在那里，时间早已失去原本的意义。
静止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响彻天际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
“要有光。”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