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舟》
“接下来公布考试前三名的名单。”
老师环视台下。
“首先，第一名是……”
我自觉地站了起来。
每次考试我都是第一名。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我知道，同学们的目光，此刻一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所以我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散漫地走上讲台，竭力表现出“哎呀，怎么又是我啊，第一名这个位置我都待腻了”的状态。
大家一定会又羡慕又嫉妒。
我很享受这种装逼成功的感觉。
走到老师面前。
我忽然发觉不对劲。
怎么老师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我的后背有点发麻。
老师：“那个，叶小白同学，还没念到你的名字呢。这次的第一名，是班上转学来的新同学，陈默。”
教室顿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如芒在背。
真的是如芒在背。
后背像是有烧火棍在挠，又烫又痒。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些笑我的同学。
杵在原地，像个小丑，脸红发烫，心跳加速，想说些什么来挽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已记不得这件事是怎么收场的了。
大脑或许是出于保护机制，自作主张地替我删去了这段记忆。
我只知道，从令人羡慕的学霸，到沦为全班的笑柄，只需要一天时间。
以往下课，同学们会把我的座位挤得水泄不通，男生是来借笔记抄，女生是来问答题思路。
自从我装逼失败，出了洋相之后。
再也没人找我了。
他们都围在真正的第一名身边问东问西。
这种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感觉，本身就已经很难受了。
最可气的是。
害我成为笑话的始作俑者，陈默，竟然还对大家说：“也别光找我啊。我的字很丑，笔记你们多半看不懂，解题思路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们可以去找叶小白呀。她比我厉害多了。”
大爷的。
你这已经是人格羞辱了吧？！
比我“哎呀怎么又考了第一”那套嘴脸还要可恶啊！
那之后。
为了能重新夺回第一的位置，我开始暗中和陈默较劲。
他每天早上提前十分钟到班级？
那我就提前十五分钟。
他几乎每节课间都不出去，就在教室里看书？
那我干脆就不喝水也不上厕所。
陈默做到的，我也要做到。
陈默做不到的，我还是要做到的。
事实证明。
努力真的是有回报的。
陈默做不到的事，我真的做到了。
那天晚自习。
我本来身体素质就不太好，再加上久坐不活动，一个起身猛了，当场就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脑瓜子嗡嗡嗡地响。
隐约听见陈默在旁边大喊：“出人命了！快打110啊！”
大爷的。
你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清醒了。
我本想说，没事的，我就是一天没离开过座位，以后我多喝热水多活动就好了。
可陈默不答应。
他非说我指不定有什么大病，一定得去医院看看，就算没病，检查检查让大家放心也好呀。
我心想：我看你才是有什么大病。
拗不过他，去了医院。
医生说，嗨，没啥事，在家调养几天就行。
我妈火速替我请了假。
好。
太好了。
大家都以为，我没去学校，学习进度一定会落下很多。
恰恰相反。
我就要借着这个机会，偷偷地自习，偷偷地内卷，卷死那个可恶的第一名。
卷到第三天。
我开始觉得自习好痛苦。
一个人在家枯燥地学习，和在学校里由老师带着学习，那根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学着学着，我的脑子里就会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啊。
好想把文字里闭合的部分涂成黑色。
啊。
窗外这朵云挺好看的。
啊。
娱乐圈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瓜？
淦。
怎么除了学习，什么事都那么有意思啊？
百无聊赖之际。
妈妈说：“有同学来探望你了。”
会是谁呢？
要么是热心的班长，要么是平时一起上厕所的闺蜜呗？
门开。
是陈默。
我吓得连忙收起课本。
陈默把果篮放到我的床头：“你病恢复得怎么样啦？”
我脱口而出：“挺好的。什么挺好的！我本来也就没病！”
陈默：“那就好～”
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陈默：“是这样的。你是咱班第二，你对我们很重要。我们班不能失去你，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我：？什么奇怪的比喻。
顺手拿了一个苹果，我边啃边问：“你直说吧。是不是来趁机打压、嘲笑你的竞争对手的？”
陈默：“我没把你当做对手啊。我们是互相帮助的同学啊。”
他的眼睛里满是真诚。
我差点都被骗了。
陈默：“我给你带了我的笔记本。”
靠，这个男人城府太深了。
换做是一般人，肯定就以为他是好人了。
可我是谁，我是常年混迹在成绩单榜首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第一名的想法？
这个位置来之不易，每个排在后面的人，都不是同学，而是高考时的对手。
你死我活的残酷战争，怎么可能有人笑脸相迎，甚至还主动交出自己的笔记本？
古人都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已经把笔记本拿出来了，执意要塞给我。
我不好拒绝，只能接过他的笔记本。
表面装作感谢的样子。
但实际上，不用翻开我都知道。
里面一定又是他一贯的潦草如鬼画符的字迹，我要是想搞明白他写的是什么，必然会浪费比自习更多的时间——这样一来，我就中了他的奸计了！
那之后。
他每天都会来给我送一本笔记。
我说谢谢。
转身就丢到一旁。
在家修养了十来天。
我觉得是时候回学校了。
妈妈：“你再多休息休息？”
我：“不了。明天学校有一场考试，我一定得去。”
我要去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结果还是扑街。
陈默依旧稳稳的第一，我只能在第二名的位置望其项背。
他：“嘿嘿。还好你有我给你的笔记。”
我心里：还好我没读你那丑字笔记！
再看他的笑脸。
好气哦！
怎么就是赢不了他呢！
那几天。
我真是做梦都在想，怎么才能战胜他。
某天早晨，醒来以后。
面红耳赤。
因为我在梦里，想到了一个究极不要脸的战术。
既然赛场上我不能光明正大地赢过你，那我就要在场外用小手段击垮你。
一言以蔽之：美人计。
老师家长都视早恋如洪水猛兽，他们都说，早恋会让学生的心思不在学习上，成绩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那么。
只要我让陈默心猿意马，戏弄他，玩弄他，让他无心学习……待他跌落第一之日，便是我重回宝座之时！
我挑了个夕阳无限好的日子。
把陈默约到了操场。
鲜艳的火烧云在我们的身后沸腾。
脚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像是暧昧的情人，默契地不说话，并肩走了许久。
和我这么一个美女在一起，他的脑子里，此刻一定早已在胡思乱想了吧。
我觉得是时候了。
咬着嘴唇，装作是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陈默，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在我的想象中。
陈默这种只会考试的书呆子，应该会立马脸红到脖子，鼻子喷着热气，半天都说不出半句话，到了最后才能呆若木鸡地说上一句：“俺也一样”。
结果我猜错了。
陈默说的竟然是：“我知道啊。”
？？
好你个普信男！
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陈默又说：“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喜欢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急了：“我怎么明目张胆了？”
陈默：“那天，领成绩单那天，老师一喊我的名字，你就跟着我一起上去了，这不是喜欢我？”
我：“那是因为我以为我是第一啊。”
陈默：“还有，你上课时老是偷偷看我，下课也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学习的。”
陈默：“那我刚转学来的那一天，同学们欺负我，全班只有你替我出头，这总没法解释了吧？”
我：“……我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陈默：“但我记得。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但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又急了：“为什么？”
我以为他这种从没谈过恋爱的男生，面对我的主动表白，会根本把持不住。
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我。
陈默把手背在身后。
他说：“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应该以学业为主。”
我试图挽回自己的脸面：“没有一点可能性？”
他没回答我，转而问：“你会在机场等一艘船吗？”
我摇头。
他说：“因为机场，不是乘船的地方。”
说完后。
他倒是潇洒地一走了之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怔住。
不是都说考场失利，情场得意吗？
为什么我哪方面都赢不了他？
为什么？！
原本我想通过假表白来打乱他的阵脚。
万万没想到，我被反将了一军。
他依然能每天淡定自若地学习，甚至还能雷打不动地每天给我一本笔记本。
反倒是我。
每天丢了魂似的，在那冥思苦想：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拒绝我？
是因为我不够好看吗？
为什么他那么确定我喜欢他？
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吗？
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我喜欢上了他？
什么算是喜欢呢？
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就算是喜欢了吗？
梦见自己和他成为情侣，就算是喜欢了吗？
书上没有答案。
我搞不明白。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父母着急，老师着急。
陈默更着急。
有天放学，他喊住我，把我叫到操场，一副做了很大牺牲的样子，说：“哎呀！看你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哎呀哎呀，我答应做你男朋友还不行吗！”
我：……？
陈默：“不过我有个条件。高考还有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们才能正式在一起。”
我心想。
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呢，你怎么就这样确认了啊？
搁这包办婚姻呢是吧？
陈默又从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
他说：“我看你这几天都没跟上老师的复习进度。所以我的笔记里，给你做了很详细的注释，你回家后记得看哦。”
我心想。
就你那鬼画符，再详细我也看不明白啊。
陈默见我半天不说话。
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呀，放心，我答应你了，不会反悔了，高考结束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我说：“……不好。”
陈默：“哎呀，女人真麻烦。”
我的印象特别深。
那天傍晚很热，我穿着白色的小裙子，站在塑胶跑道中央，肆意奔跑的少年就从我的身旁掠过，带起阵阵轻风。
陈默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T恤。
他一边说着女人真麻烦，一边低下头，轻轻地在我的脸上留了一个吻。
那个吻好烫。
烫得我心中小鹿乱撞。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妙。
坏了。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回家以后。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热血又倒流回心脏。
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反复告诉自己。
不要上当，不要上当，不要上当。
当初，我向他表白，是想让他心猿意马，胡思乱想，是为了击垮他，是为了让自己没有对手。
如今的他，做的不就是我当初做的事吗？
区别只在于，我失败了，而他成功地让我心乱了。
我越想越觉得合理。
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冷静。
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千万不要陷进这种无意义的儿女情长里。
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我现在痛定思痛，还是有机会夺回第一宝座的！
打开书包。
拿出五三就开始写。
写着写着，我忽然发觉，有道物理大题很面生，今天老师上课好像讲了，但我那会正在神游，没注意听。
一筹莫展之际。
我想到了陈默的那个笔记本。
死马当活马医了。
再丑的字，也不可能比医生的病例单还难认吧？
我皱着眉头打开笔记本。
一秒后。
眉毛缓缓展开。
呈现在我眼前的，并非是想象中的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而是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的字迹。
看得出来，陈默平时写字真的很潦草，有些地方写快了，就会下意识地暴露出原本的丑字，又会在几笔之内，转而工整起来。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起身，去阳台的旧书堆里，翻出他曾经给过我的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地确认。
每一本。
无一例外，字迹工整，有些稚嫩，像是我小学时候写的字。
但却是他为我写出的最好的字。
最后两个月。
时间过得飞快。
我迎头追击，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高考时扬眉吐气了一回。
成绩公布，我比陈默高三分。
回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哈哈，你知道这三分意味着什么吗？”
他看着我。
我说：“意味着我终于赢过你了！哈哈哈！我才是第一！”
他的表情很平静。
搞得像他才是那个高了三分的人似的。
他说：“可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第一啊。”
他说：“我其实很笨的。课堂上你经常发呆，都能轻松考第二，但我不行，我只能记笔记，一遍遍地复习，一遍遍地做题，付出比你多很多倍的努力，才能取得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成绩——但最终，也还是没你高。”
我错愕。
不是的，我也是偷学怪啊！
我只是装作毫不费力，但实际上我也非常努力啊！
我每天看你的笔记要看到凌晨两点的！
蝉鸣大噪。
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
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陈默说着说着，拿出了他的录取通知书。
“在我眼里，这三分，其实意味着：我俩还能再做四年的同学。”
他的眼神那么炽烈，言语又那么直白。
他就这么清晰了当地对我说：“我愿意和你谈恋爱。我答应过你的。”
当时差那么一丁点我就脑子一热答应他了。
但我忍住了。
他之前拽模拽样的，还跟我说什么考完再恋爱，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心神不宁……我说什么都得让他也尝尝这种苦头。
我咳嗽一声，故意冷冰冰地说：“不行啊。”
陈默傻了：“啊？为什么不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继续冷冰冰：“因为你说过的。机场等不来一艘船。”
其实我和天底下的女孩子都一样，故意冷着脸，就是想听他说些漂亮话，哄哄我。
可他呢。
他也和天底下的男孩子一样笨。
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机场等到的一艘船啊。日本东京的羽田机场就有码头，能等来一艘船的啊。”
……
大爷的。
这种时候说这个是干嘛啦！
我又说：“那一座大山呢？在深山里，总不能等到一艘船了吧？”
陈默沉默了。
他艰难地说：“的确。”
我想指引他，往情话方面想：“你想呀。现在我就是那座大山，我也没长腿，也不会跑，如果我想见到一艘船，那么该怎么办呢？”
答案呼之欲出。
你再主动点不就可以了。
结果这个笨蛋，愣是想了半天，最后给我留下一句：“好。我懂了。”
转身就跑了。
跑了。
他就这么跑了。
回到家。
我尝试给他发消息。
他的回复很冷淡，基本都是什么“在忙”之类的敷衍。
我心想。
坏了。
玩砸了。
本来只是想整他一下，现在他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估计以为我说的话是“等鸡吃光了米，狗舔完了面，我才愿意和你在一起”。
接连好几天，我都想和他解释，奈何他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张口“忙”闭口“下次再说”。
我心哇凉哇凉的。
那段时间，啃苹果都不香了。
原本，我很期待高考完后的这个暑假。
在我的规划里，我要和朋友们疯玩，去蹦迪，去和喜欢的男孩子旅游，想去蹦极，想去潜水。
我还要在最热的夏天，开最冷的空调，每天抱着西瓜挖着吃。
我还要和喜欢的男孩子一起打APEX，一起看肥皂剧。
忽然之间。
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美好的幻想，就像是泡影一般，砰的一下就碎了。
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有一天，我挖着西瓜，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想起他曾给我送过的苹果，他说苹果代表平安，他希望我能够平安。
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
你说的对。
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所以我才会在你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替你出头。
可我实在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就连向你表白，我都足足积攒了半年的勇气。
我从未谈过恋爱，更没有和别的男孩子交过心，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心上人。
我想听你亲口说你喜欢我，可是我嘴太笨，反倒让你心寒离去。
勺中西瓜苦涩。
头顶空调滚烫。
我也没有很怀念和陈默在一起的日子。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