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是班花的生日。
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给她送礼物。
为了让自己更有竞争力,我决定取出过年时攒的压岁钱,等到放学后就去商场里逛一逛,给她买一个让她拆开礼盒就会落泪的终极礼物。
放学后。
我走进一条曲折的无人小路,独自一人前往商场。
心里正美滋滋地想着:是给班花买一个大蛋糕呢?还是买一盒进口巧克力呢?不对,她不是这种物质的人,或许我该送一本书?
忽然。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挡在我的前路。
眼神凶狠,手里握着一根钢管,向我步步逼近。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遭了。
是混混。
他盯上我的钱了。
我自认是个软蛋,看到他的第一眼,腿就止不住地发抖,连转身逃跑都忘了。
而街头混混,刚好就是欺软怕硬的人。
他简直是我的天敌!
我大脑一团乱麻。
天敌就这样慢慢走到我的面前。
他说:“好兄弟,借点钱。”
我差点脱口而出:“要多少?”
还好我忍住了。
这笔钱是爷爷奶奶给我们的压岁钱,更是我要拿去给班花买礼物的钱。
我一分都不能给他。
可是不给又能怎么办呢?
他可是混混,是我的天敌啊。
拒绝他的话,我也没办法逃跑,只能挨一顿打,最后他还是会抢走我的钱。
怎么办怎么办。
天敌正盯着我看。
我也死死盯着他,拼命地想对策。
怎么办怎么办啊。
天敌:“……你瞅啥?”
我差点脱口而出:“瞅你咋滴。”
还好我又忍住了。
等等。
他的语气里……怎么有一丝紧张?
他不是混混吗?
为什么和我对视的时候,会紧张,会不安?
一瞬间。
我想起了小说里看到的口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天敌一定是因为我刚刚的眼神,把我当成是狠人了!
他怕惹错了人,所以才会紧张。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只要我假装自己是狠人,他就会被我吓退!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翻了个白眼,然后露出恶狠狠的眼神:“老子八岁就出来混了,道上的人谁看了我不喊一声哥,你找我借钱,你算老几?”
在我的想象中。
对方一定会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低着头说“有眼不识泰山,大哥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可没想到。
他不仅不害怕。
反而乐了。
天敌说:“巧了,我也是八岁出来混,道上的人见我都喊一声哥。”
啊这。
我尴尬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憋半天只憋出来一声:“哥……”
天敌:“哎。你是因为什么八岁就出来混?”
我硬着头皮开始编故事:“六岁的时候,我妈……跟野男人跑了,我爸……天天喝酒,不管我,我就出来……出来咯。”
天敌眼里绽放出光芒。
他像找到知音一般,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亲切地喊我:“兄弟,咱俩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妈也跟别人跑了,我爸也天天喝酒不管我。”
啊。
哥。
你别这样基情满满地握着我的手,要是不小心被班花看到了,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天敌又关切地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
听故事上瘾了是吧。
面对他迫切的眼神,我只好接着往下编:“我偷过便利店,干过临时工,快递也送过,最惨的时候,我连着三天没饭吃,差点饿死在街头。”
天敌听着听着,眼眶就湿润了。
他红着眼说:“咱俩真是兄弟!”
他说:“你等我一会。”
然后就跑走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本想拔腿就跑的。
谁知道这个神经病要我等他是想干什么。
但我的腿还软着呢。
根本使不上力。
只能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
三分钟。
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
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自己只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连逃跑都做不到,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巷子口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天敌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瓶绿色的液体。
好像是啤酒。
他要请我喝啤酒?
坏了坏了。
我还没满十八岁,不能喝酒啊。
要是晚上被我爸闻到了酒气,他不得痛打我一顿?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原来那是一瓶雪碧。
天敌兴冲冲地跟我说:“咱俩拜个把子吧。”
笑里透着一股天真的傻气。
见我没回应,他又说:“咱俩拜个把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死之交,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我说:“你懂的还挺多。”
他说:“嘿嘿。”
然后打开雪碧,“呲”的一声,雪花飞溅。
我问:“怎么不用酒?”
他顿顿顿连喝两大口,然后把雪碧递给我:“今天碰到你了,没搞到钱,所以买不起啤酒。”
片刻后,他补充道:“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会喝酒。”
雪碧入腹,清凉透彻。
我的脚终于不软了。
天敌说:“既然咱俩拜过把子,是过命的兄弟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替你摆平。”
我静静地等着后半句。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后半句。
我忍不住说:“那你有什么需要,我也……”
天敌打断我:“你是我二弟,我是你大哥。大哥怎么可能要二弟帮忙?忠义你懂不懂?”
我说我懂,我懂。
心里想的是,这场戏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再不放我走,一会商场关门了,我就没法给班花买礼物了。
可天敌还是不让我走。
非缠着我,让我给他讲讲,这几年我都是怎么过的。
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
听到我过得很落魄时,他就捏紧拳头,恨不得帮我把天下人都痛扁一顿。
听到我过得还不错时,他就露出不属于他那张凶脸的憨厚的笑。
他说:“哈哈。真羡慕你啊。还能读书。我都已经辍学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
坏了,说漏嘴了。
我如果和他一样,八岁就开始混社会,怎么会有学可上?
他这是在怀疑我啊。
于是我连忙解释:“哥,我这是九年义务教育,明年中考结束后, 我我我一定立马辍学。”
天敌:?
他诧异地问:“你辍学干嘛?”
我也诧异:“啊?”
天敌:“你是不是傻啊。吃了这么多年苦,还不知道学历有多重要啊?还想着辍学呢?”
我:“啊……”
天敌:“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因为钱的事?”
我:“不是……”
天敌:“还在嘴硬。我告诉你,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能看透人心,你是不是说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让我看看……你果然就是因为钱的事,不想读书!”
我:“……”
天敌强硬地说:“有你大哥在,你就不可能没钱读书。听到没有?”
我低声说:“听到了。”
那天。
我和天敌聊到天黑。
最后也还是没能给班花买到礼物。
第二天。
同样的位置。
我又遇见了他。
天敌:“二弟,咋愁眉苦脸的?”
我:“喜欢的女生要过生日了,可我还不知道该送她什么。”
天敌:“这个我懂。”
他告诉我,根据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的经验,女孩子都喜欢有男子气概的人。
“什么叫有男子气概?”
他把我拉近到身边,和我悄悄拟定了个计划。
大致是这样的:班花生日那天,他会本色出演一个混混,要对她劫财劫色,而我则扮演一个路过此地的猛男,三拳两脚打败他,以此获得班花的芳心。
我有些担心:“这招是不是早就过时了……”
天敌:“你信我。”
我:“好。”
计划实施那天。
我和天敌分别潜伏在班花必经之路的两端。
按照计划,只要那边一传来天敌的笑声,我就立刻冲过去。
我侧耳倾听。
那边已经遭遇了。
天敌大声地说着些什么。
乱糟糟的,听不清。
我尽力去听清他的笑声,可怎么都听不到。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悄悄溜了过去。
只见天敌被数十人围攻,打得灰头土脸,鼻子都流血了。
再打下去只怕是要出人命。
我惊呼一声:“哥!”
立马扑了过去。
我赶紧跟大家解释:“他是我哥,智力发育不好,惹到大家的话,我替他道歉。”
班花的声音从人群后想起:“原来是班级倒数第一的哥哥啊,难怪脑子也不好。坏了我一天的心情。”
她领着一群人招摇地走了。
天敌喘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同我解释:“我以为我能打过他们的,我本想着,要是我打赢了这么多人,你再出场,把我给打倒了,这班花还不得疯狂心动啊。”
他说:“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发暗号让你来。”
他说:“你也真是的。就这么不相信我?再给我十分钟,我肯定能打赢他们。”
我苦笑:“再给你十分钟,你就要被打死啦。”
天敌:“要不下次再干一票?说什么也得帮你把班花搞到手。”
我摇摇头:“算啦。本来咱干的也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没必要。”
天敌:“对了。班花刚刚喊你什么?倒数第一?被喜欢的女孩子这么叫,丑不丑啊?你能不能争点气?别一天到晚就情啊爱的,用功读书行不行?给你哥长点脸行不行?”
我:“行是行。”
天敌:“怎么,还有条件?”
我:“以后别叫她班花了。我忽然发觉……我不喜欢她了。”
从前。
我满脑子都是怎么追班花。
这之后。
我心无旁骛,认真读书。
而天敌呢,似乎也有了一份稳定工作,不再每天吊儿郎当地出现在学校门口了。
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
我的成绩飞快提升。
爸妈都很惊喜,觉得自己的辛苦教导终于起到了作用。
老师们也觉得是自己因材施教,育人有方。
但其实根本就没关系。
我只是在履行承诺。
因为我答应过他,所以我要用功读书。
初三这一整年。
我从班级倒数第一,一跃挤进了前十名。
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
高一开学前,我回了一趟初中。
果不其然,刚一毕业,学校就开始装修,操场都焕然一新了。
背后传来一声“兄弟”。
我知道是他。
回头看去。
一年不见而已,他竟老了许多。
眼睛里没有初见时的那股凶狠劲,反倒是增添了几分疲惫,只有直视着我时,才流露出一点喜悦。
我说:“我考上重点高中啦!”
天敌说:“我知道。校门口的喜报上有你的名字,天天路过都能看见呢。”
我说:“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天敌:“你再问一遍。”
我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一次:“你过得怎么样?”
天敌忽然一阵哽咽。
他说:“整整一年都没有人关心过我过得怎么样。兄弟,只有你,只有你啊,兄弟。”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感情。
但也附和着说:“你是我大哥,我当然关心你。”
他吸吸鼻子,告诉我,我认真学习的事触动到了他,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再游手好闲了,所以去找工作了。
我问他:“一定很不容易吧?”
他差点又破防,但还是强颜欢笑,说:“哈哈,怎么可能。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什么事能难到我?”
聊了许久。
末了。
他把一个信封塞进我的手里,说:“有什么难处,就回来找我。哥都能帮你摆平。”
我:“这什么?”
他说:“拿着吧。干净的。”
说完转身跑远了。
我朝他挥了挥手,说下次见。
心里想的是,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见了。
我和他是因为我的谎言而相识。
根基本就是一盘散沙,又如何能筑成友谊的高塔呢。
初三这一年,我埋头学习,不常与他见面倒还好。
但以后呢?
我继续与他兄弟相称,重点高中的新同学们,他们会怎么看我?
甚至于,万一哪天他知道了我其实一直都是骗他的,我妈没有跑,我爸不酗酒,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和他一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还会把我当兄弟吗?
我和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是最好的。
边走边拆开信封,想着他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给我写什么信呢?
我停住了脚步。
里面根本不是信。
是钱。
是十元的、五十元的、皱皱巴巴的纸币。
他知道学历有多重要,所以希望我能接着念高中。
他知道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所以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都给了我。
他知道我不愿收下赃款,所以告诉我这是“干净”的,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他用劳动换来的。
他什么都知道。
唯独不知道我骗了他。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懦弱的小孩,只是一直在逞强而已。
我根本不是编造的故事里的那个我。
不知不觉。
我又走到那个曲折的无人小巷里了。
寂静。
清风吹过。
我忽然怀念起那三分钟。
如果那时,我选择离开,会不会就不用辜负一颗善良的心了?
后来。
后来。
有好多次,我在大学里受了委屈,我在路上遇到了坏人,我在公司被老板辱骂,有好多好多次,我都想回到初中的大门口,跟他说,哥,我被人欺负了。
但我一次也没有真正回去过。
就算我的父母离婚了,我爸每天都喝酒砸家具,我也没有回去。
因为我不敢面对他。
我就这么一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什么苦都自己承受着,默默熬了过来。
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我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仅仅是问他一句“过得怎么样”,就能让他眼眶发红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什么风浪都见过,什么都不想要。
他只是想被关心一次:“你过得怎么样?”
可惜,等我理解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回到初中。
马路对面的小卖部,栏杆上贴的红色喜报,正在翻新的操场。
一切都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只是校门口前再也没有一个蹲着的、无所事事的凶狠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