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铸剑
三人远远看着那东西。
脊背发凉。
程默问道：“在这片沙漠里，除了秃鹫，还有什么生物是以尸体为食的？”
飞鸿：“食尸鬼。”
程默又问：“你们见过哪种正常生物，在被腰斩之后，不仅没有昏厥，反而还能保持强烈的进食欲望？”
飞鸿：“只有食尸鬼。”
程默：“所以那东西，大概率就是食尸鬼。”
银手怎么也不愿相信：“可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食尸鬼？或许他真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程默：“你想象一下，几天之后，等那东西的五官腐烂，皮肉脱落，破损的声带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当它开始用前臂扭曲地爬行……不就成了我们最常见的食尸鬼吗？”
银手：“我不信他真是食尸鬼。”
说着就向那东西走去。
程默劝道：“你先回来！”
银手不顾阻挠，挥舞双臂，提高音量大声地问：“朋友！你是不是饿坏了？别吃脏东西了，我这里有干粮！”
程默：“你冷静点！就算它不是食尸鬼，万一是敌人的圈套怎么办！”
然而银手已经走到了那东西的身旁。
他不顾腐败的恶臭气味，蹲了下去，从自己的内衬口袋中取出食物，递给那东西。
那东西缓缓地回过头。
空洞无神的双眼盯着银手，嘴边还挂着腐烂的肉糜，乌黑的血顺着脖子一路淌下去。
那东西一点点张开嘴巴。
银手欣喜地回头，对程默飞鸿二人道：“他听得懂！他在对我笑！”
然而，下一秒。
那笑便化为血盆大口，略过银手的食物，直接咬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银手脸上的欣喜瞬间变为惊恐，身体失衡，一下子摔倒，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操！这东西真是食尸鬼！”
程默面色一变：“去帮他！”
二人连忙上前，程默将银手扶起，飞鸿一脚踢飞食尸鬼。
只有上半身的食尸鬼一路滚下沙丘，发出凄惨的吼叫，与底部的另外一半身体汇合。
银手大口喘气。
他惊魂未定，许久才说：“它还真是食尸鬼……难道，其他食尸鬼在皮肉腐烂之前，也都长着人类的五官吗？”
他想象着那副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程默：“你没受伤吧？”
银手低头检查，机械手臂上只有两排浅浅的牙印，倒是没受伤。
他们稍作休整，便又匆匆赶路。
路上。
三人皆保持着沉默。
刚才发生的事情太过于惊悚，长得和银手一模一样的食尸鬼，竟然差点咬伤银手……这诡异的画面在他们的脑海中挥之不散。
谁也不确定，在翻越某座沙丘之后，会不会遇上一头与自己长得一样的食尸鬼。
甚至于。
朝夕相处的队友，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天，忽然失去理智，变成嗜血的食尸鬼？
这个问题容不得深想。
走着走着。
天色渐亮，东方既白。
银手忽然开口道：“你成熟了许多。”
程默：“谁？”
银手：“你。”
程默：“哪里哪里。”
银手：“你还谦虚。”
程默：“我没谦虚，我是问，哪里哪里？”
银手：……
程默：“哈哈，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
说着，话锋一转：“具体是哪里？”
银手：……
银手想了想，说：“换做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你肯定会第一个冲上去，不由分说地与食尸鬼打一架，现在反倒是你劝我冷静了，哈哈。”
他说：“如果以前的你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剑，那么现在的你，更像是收剑于鞘，低调沉稳，不再那么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勇了。”
银手望着远处的朝阳，感慨道：“我不知道在你回溯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事情，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一路走来，你一定很难吧。”
程默没有说话。
银手将目光收回，这才发现，程默不知何时已不在眼前。
“他去哪了？”
飞鸿摊手：“去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勇了。”
不远处，一个年老衰弱的流浪者，正被四五头食尸鬼围攻，而程默已提着断剑，一路滑沙，疾速赶去救援。
银手哑然失笑：“原来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啊。”
程默高高跃起。
他一剑纵劈，本要将食尸鬼斩首，却在空中临时偏转方向，最终只是斩断了食尸鬼的右腿。
食尸鬼发出哀嚎。
程默接着出剑，三两下就将它们尽数打倒，苟延残喘的食尸鬼只能仓皇逃窜，眨眼便不见踪影。
程默收剑：“你没事吧？”
流浪者的语气咄咄逼人，反问道：“你是看不起我吗？区区几头食尸鬼而已，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程默：“我没看不起你啊……”
流浪者：“你是不以为我一把年纪，就力不从心了？”
程默：“我不是，我没有……”
流浪者：“告诉你，我可是数一数二的铁匠，打造出无数把顶级武器，在我年轻的时候，多少头食尸鬼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程默：“你是铁匠？我还从没见哪支流浪者队伍里有锻造师的职位。”
铁匠：“那是因为铸造原料难寻，大多数队伍都养不起。”
程默：“这么说来，地上的这把铁锤，是你掉的咯？”
铁匠：“掉的？你可别误会，我并不是因为慌乱而丢下武器，我只是想找回年轻时赤手空拳打斗的感觉，才故意丢掉了它。”
说着，他躬身去捡。
刚一弯腰，脊背的骨头就发出咔咔的声响，他的喉咙里也传出一声闷哼。
程默伸手去扶：“你真的不要紧吧？老人家腰背不好，还是我来帮你捡吧？”
铁匠的额头都渗出汗了，依旧嘴硬，拍开程默的手：“你少看不起人！”
他的动作格外缓慢，用左手托着后背，花了半天时间，才一寸一寸地缓缓蹲下，伸出右手，艰难地抓握住锤柄，又花了半天时间，才一寸一寸地重新站起来。
银手走到程默身边，认真地看了半天，问：“想不到你的时间回溯能力，已经可以让别人的时间流速变慢了？！”
程默：“……他只是年纪大了、动作慢而已啦！”
银手感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流浪者。大多数人都在年轻时就已经战死了。”
铁匠缓缓直起身。
他看着程默背后的剑，说：“我看你的武器是一把断剑，只能发挥出原本一半不到的威力，这样吧，我大发慈悲，帮你把它重铸为完整的剑。待我找到绿洲，收集完物资就好。”
程默：“你刚刚不是还说，铸造原料稀缺吗，你怎么舍得帮我铸剑？”
铁匠：“我……我只是单纯看你顺眼，想帮你一把，不行吗？”
飞鸿低声提醒道：“他可能只是想把我们当保镖来利用。毕竟他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深入绿洲是十分危险的事。”
程默与银手交换眼神：“你觉得呢？”
银手：“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吧，与叶小白汇合之后，我们再去找绿洲呗？我们逃得匆忙，没带多少物资，是该去一趟绿洲补充点，给他当一回保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默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就陪王大锤走一趟吧。”
铁匠拿着锤子，不解地问：“王大锤是谁？”
银手：“……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取名字啊！”
四人结伴同行。
在去找叶小白的路上，王大锤亲眼见证，这三人都身怀绝技，一个剑法了得，一个双拳无敌，一个腿法无影，打退无数来犯的食尸鬼。
王大锤：“以你们的实力，按理来说，能在这片沙漠畅通无阻……可刚刚，我似乎听到你们说‘逃得匆忙’，区区食尸鬼怎么能逼得你们逃跑？”
程默：“不是食尸鬼。”
王大锤：“那就是特异化食尸鬼、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怪物了？我见过不少流浪者队伍，因为它们而流离失所、溃散逃命，想不到你们也是如此……”
他想了想，拍胸脯道：“等我们拿到铸造原料，回驻地后，我一定会让队长帮你们一把。我们全队都是装备了S级义体的高手，武器也是由我亲自打造的，说是沙漠里最顶尖的队伍也不为过，什么怪物都能替你摆平。”
程默谢绝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王大锤吹胡子瞪眼：“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我一把年纪了，不相信我的话？我虽然不是队长，但说话绝对有分量！我说帮你，就一定帮你！”
程默：……
他心想：自尊心别太强啊！谁在乎你年纪多大、说话有没有分量啊！任谁来了都打不过威震天，我只是不想你们白白送死啊！
叶小白一夜未眠。
她静静地伫立在黄沙之上，失神地仰望星河，直到星光一点点黯淡，直到红日一点点升起。
她的脑中有一个荒诞的想法挥之不散。
她想。
如果我真是那个擅用红缨枪的失忆流浪者，如果我真是与程默出生入死的老弱病残团队友，如果我真是谎言里的那个我……
作为叶小白而活着，会不会比A416活得更轻松？
叶小白起码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A416只是一台麻木的杀戮机器。
可是，成为叶小白，真的就比A416好吗？
一辈子活在沙漠里，终日与食尸鬼厮杀，生存必需的物资只能从绿洲里的垃圾里翻捡……这样的活法，又比在元宇宙里日复一日地习武杀人好到哪里去呢？
叶小白苦涩地想。
生活是一道选择题，从前我觉得，是要从正确答案和错误答案里选出一个来，现在才发现，原来所有选项都是错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她挣扎许久。
终于在一声叹息中决定，还是回到元始皇的身边，继续做A416吧，离心手术也没什么好怕的，正好可以忘记沙漠中的一切，忘掉卧底任务，也忘掉程默。
叶小白从沙中取出先前藏匿于此的红缨枪。
那是圣上赐予她的武器，她得带着它一起回去。
手握冰冷的枪。
她的心也一起变得冰冷。
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杀戮机器A416。
她面若冰霜，暗暗告诫自己：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再回头看。
刚要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叶小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双足生根，半天不敢转身，握枪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缓缓回头。
赤红的太阳之下。
四个人正向自己步步走来。
为首者正是她试图忘记的人——程默。
肩扛铁锤的老者问：“她是谁？”
“她是叶小白，我们团队的核心成员。”
只此一句话。
叶小白先前做好的心理建设就全部崩塌。
冰冷的心再次复苏。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我是叶小白。”
程默笑：“我刚替你介绍过啦。”
她摇摇头，固执地又说了一遍：“我是叶小白。”
明明只是一夜未见，二人却似久别重逢，三言两语间，道不清分开的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
叶小白：“你还活着就好。”
程默苦笑：“我早该听你的。”
叶小白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程默：“我们在路上再说吧。我要陪王大锤去绿洲收集物资，事成之后，他会替我重铸断剑。”
正说着。
飞鸿忽然惊叫道：“绿洲！”
只见远处层峦叠嶂的沙丘中，立着一支在热浪中扭曲的水位标尺，标尺之下，是受风沙侵袭而暴露在外的绿洲顶部，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台。
程默喜道：“居然还有这么好找的绿洲！”
银手面色凝重：“这么显眼的绿洲，在我们之前，肯定有无数流浪者也发现了它……里面的资源，或许不剩多少了。”
程默：“那也得去看看。”
众人迅速赶往绿洲。
路上。
程默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他分析道：“打肯定是打不了。就算叶小白恢复了记忆、找回了红缨枪，我们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时间回溯后，他们或许能够保留完整的记忆。因为昨天晚上，回溯之前，我问能不能谈判，黑华佗反问我：‘谈判？圣上没告诉过你，他从不和死人谈判吗？’这句‘不和死人谈判’，是更早的一次回溯中提到的，她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保留了完整的记忆。”
银手震惊：“回溯时间的能力是你的，其他人怎么会保留记忆？”
王大锤也震惊：“时间回溯？这是什么能力？！”
程默：“如果敌人能和我一样留存记忆，那么，时间回溯就不再是我独自享有的能力了。”
银手：“什么意思？”
程默没说话，抽出断剑，虚晃一剑，刺向叶小白，叶小白心有灵犀般横枪格挡，接着程默收剑，叶小白也收枪。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银手：“啊？”
程默：“假如是实战，刚才交手后，我觉得叶小白格挡时有破绽，于是回溯时间再来一次，对待常规敌人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如果她对回溯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那么她便不会把已经暴露的破绽再暴露一次，甚至还能抓准机会来反击我。”
银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我们只能逃跑。”
叶小白不禁感叹：“你变了好多，竟然思考得这么多。”
银手已经猜到程默要说什么了，背对着他，偷偷对着叶小白用唇语说：“哪里哪里。”
果然，程默紧接着就说：“哪里哪里。”
叶小白哈哈大笑。
王大锤：“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的敌人不是食尸鬼，也不是怪物，而是其他流浪者？”
程默：“你可以这么理解。”
王大锤：“我这一生，走南闯北，哪个有点名气的流浪者不曾受过我的恩惠？谁见了我不得给我几分面子？放心好了，到时候，我来替你们调解矛盾。”
程默渐渐习惯了他的自吹自擂，也没反驳，应声附和道：“好好，到时候啊，我们可就全仰仗您老人家了。”
王大锤吹胡子瞪眼：“这还差不多。”
程默等人进入绿洲后。
如银手猜测的那样，整座绿洲空荡荡的，除了零星几头食尸鬼，什么也不剩，满地狼藉，显然是之前已经来过无数批流浪者，将这里的物资掠夺一空。
从顶层到底部，一层层地检查，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替换电源……
什么都没有。
底部的台座上，本该盛放着义体，也早就被人捷足先登。
一无所获。
程默倒是找到了一盒东西。
王大锤：“是可以冶炼的金属锭吗？”
程默摇头：“只是……一盒能够染色的颜料。”
银手：“颜料？可以吃吗？”
程默：“不能吃，但是可以拿来涂涂画画。”
银手：“那有什么用？怪不得没人要这东西。”
程默笑着摊手：“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离开绿洲后。
天色渐暗。
程默等人本想与王大锤就此分道扬镳，王大锤却死活不同意，非要拉着他们回驻地坐坐。
他们拗不过，只好同意。
历经长途跋涉后，一行人终于来到王大锤的驻地。
远远看去，一座高炉格外引人注目，烟囱中正冒着滚滚浓烟，想来便是王大锤的熔铁高炉。
驻地内的众人正饮酒作乐，纵情狂欢，各个喝得眼睛通红，有些人都已醉倒在地，手里还攥着半满的酒瓶不肯松手。
没有人注意到驻地中多了五个人。
程默：“你带我们回来，不用和队长说一声吗？”
王大锤：“不用！这里我说了算！你们来这就当回自己家，随便找个地方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自己拿，千万别客气。”
程默：“你不去喝两口？”
王大锤笑：“你不知道，我戒酒很多年了。”
程默观察起这个驻地。
与寻常驻地的凄惨状况截然不同，这里处处透露着奢靡，吃不光的食物，喝不完的酒，散落一地的兵器，甚至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高炉都并非用来熔铁，而仅仅是用来代替篝火。
甚至不需要人来守夜。
驻地里的每个人都全副武装，配备S级的义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掉来犯的食尸鬼。
程默再一次感慨，或许这就是战斗力带来的安全感吧。
他忍不住地想。
如果自己拥有威震天那般的实力，能和敌人打得有来有回，也就不用这么狼狈地东躲西藏了，他也可以带领老弱病残团这样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再看向队友们。
叶小白对眼前奢靡的景象毫不在乎，好像对物质无欲无求一般。
但飞鸿与银手满眼都是羡慕。
程默看在眼里。
心里格外难受。
是啊。
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
如果有得选，谁会愿意跟着自己到处逃亡呢？
程默权衡许久。
他挣扎着开口，说：“许多天前，华佗为了救我们而牺牲，我实在不愿看到再有人死了。如果你们愿意，老弱病残团可以就此解散，你们加入他们的队伍吧，明天天一亮，我自己一个人逃命去。大家……各奔东西。”
“各奔东西”四个字，他说得很艰难，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银手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默苦涩地说：“我……我不想连累你们。”
银手振声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只想和高手组队吗？我好不容易看着你一步步变成了真正的高手，现在怎么可能会放你一个人走？”
程默半天说不出话。
飞鸿：“我也不走。”
程默：“你不是最怕死的吗？”
飞鸿：“可你还欠我两耳光呢。你不准走。要逃就一起逃，有什么大不了的？”
程默：“你们……”
热风卷着炉灰吹来。
眯住程默的眼。
他红着眼睛说：“好。好。我不走。”
夜里。
驻地中鼾声一片。
飞鸿与银手睡睡醒醒，时不时睁开眼环视四周，神经质地再三确认安全后，才能暂时安心休息片刻。
程默怎么也睡不着。
他孤独地望着星空，只恨自己不够强大。
总不能逃一辈子吧。
总不能拖累他们一辈子吧。
忽然。
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如同种子生根一般，扎进了他的心里。
那一刻。
程默浑身都变得无比燥热，心脏在胸膛中砰砰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个疯狂的念头，几乎是在瞬间发芽，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到最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回荡。
敌人固然很强。
但。
并非毫无胜算！
程默在夜色下找到王大锤。
王大锤亦未寝。
程默：“我要铸剑。”
王大锤睡眼惺忪：“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替你重铸断剑，但今天实在不行。你也看到了，绿洲里没有锻造原料啊。”
程默：“谁说没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鲜红色右臂。
当初拿命换来的这支S级义体，其原本光滑的流线型外表，在经历大大小小的无数战斗后，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程默用手轻轻抚过创痕。
在王大锤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先是关闭神经连接，接着取出义体电源，最后将这支手臂，从肩膀处直接拆卸下来，用左手递给王大锤。
“把它融掉，就有原料了。”
他的声音很轻。
但其中蕴藏的疯狂，根本无从掩饰。
想战胜威震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要付出代价。
而代价，就是这条手臂。
王大锤一下子变得清醒，瞪大了双眼：“你或许不知道，义体是上古匠人所造，而他们的手艺如今已经失传了，也就是说，每个义体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最后一件！更何况，它还是S级的，把它融成铁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程默全身都流淌着滚烫的热血。
但他此刻格外冷静。
他说：“不铸成剑才是浪费。”
王大锤无比费解：“岂有此理？就算我给你重铸好断剑，可你没有手臂了，又怎么握得住剑呢？”
程默说：“这个简单。”
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袖管。
“从此以后，剑，就是我的臂膀。”
次日。
驻地队长宿醉醒来，看到眼前多了四个陌生流浪者，眉头立马皱在一起：“他们是什么人？”
王大锤：“是我，是我带回来的……”
驻地队长：“你又这样！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带人回来吗！我们只收精英，不收废物！”
王大锤连连点头：“是，是，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一声……”
王大锤还没开口。
他们那边倒先自己吵了起来。
银手：“你疯啦？！那可是S级的义体！”
程默的右肩之下，整条手臂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鲜红与银白混合的重剑，剑刃锋利，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程默：“我没疯。”
银手：“你知不知道它有多珍贵！当初我们深入绿洲，差点丢掉了命，才换回的它！许多流浪者到死都没用过S级的义体，你可倒好，居然把它融掉了？！”
程默：“我需要一把好剑，才能战胜威震天。”
银手：“战胜威震天？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昨晚不是才说过，要逃一起逃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的想法？”
叶小白：“算了，由他吧。臂已成剑，无法挽回……总不能为此浪费一次回溯吧？”
银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驻地队长远远观望着，脸上露出笑意：“哦？把义体铸成剑？是你的想法？”
王大锤：“不不，是他自己要求的。”
驻地队长赞赏有加：“是条汉子。不必干赶他们走了。”
说完，他走到程默身前：“我欣赏你的魄力。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团队？”
程默：“不了。我已有自己的队伍了。”
空气凝滞。
气氛略显尴尬。
王大锤：“队长主动邀请，别人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拒绝呢？！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驻地队长也不生气，向程默伸出右手：“没事。不能成为队友，就当交个朋友吧。”
程默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握。
臂剑忽地挥动，速度之快，竟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差点就斩断了驻地队长的手臂。
驻地里的成员见状，认定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一个个抄起武器将程默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面对剑拔弩张的众人，叶小白与银手一点也不怵，挺身而出，一左一右护在程默两侧。
王大锤紧张得不敢呼吸。
飞鸿迟疑片刻，反问道：“你们想干嘛？！”
恶战一触即发。
程默：“哎呀！误会，误会！”
他收起剑，重新伸出C级左手。
驻地队长笑道：“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都把武器放下来！我的新朋友还没习惯他的剑，大惊小怪什么！”
他伸出S级左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焦灼的气氛得到缓解。
王大锤终于放松下来，大口地深呼吸。
驻地成员们心想：“哼，还是我们队长大气，真要打起来，我们这么多人不得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叶小白也心想：“哼，算你们队长识相，真要打起来，我一个人就能把你们全打趴下。”
程默为了适应臂剑，与银手开展模拟对抗。
刚开始，他还像个菜鸟，只能勉强招架银手的攻势，随着对臂剑的掌控程度加深，没用多久，就已重现出高手风采，能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抓住机会反击，和银手打得有来有回。
银手气喘吁吁：“你的进步速度怎么这么快？！”
程默：“这不是进步，是恢复。”
他的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伸出臂剑就要去擦。
银手连忙提醒：“等下！不是这只手！”
只见那红白混合的重剑，竟轻若无物，极其细腻地轻触皮肤，力道不差分毫，刚好刮去了两颗汗珠，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银手惊道：“把手臂换成剑，竟能这么灵活？”
程默：“倒也没那么灵活。比如……要是挖鼻孔的话，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鼻子割破。”
银手：“就不能用左手挖吗？！”
二人相视大笑。
笑着笑着，程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叶小白。
心想。
不能挖鼻孔是小事。
遗憾的是。
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紧紧抱着你了。
中午。
在驻地队长的邀请下，大家都享用起美餐。
唯有程默一个人格格不入，顶着高悬的烈日，默默地在一旁练剑。
银手：“吃完再练？”
程默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敌人随时会追杀过来。
他必须在此之前，不吃不喝，全心投入，唯有将剑法修炼至巅峰，才有机会打败威震天。
他将空气当作假想敌，想象着自己正与威震天战斗。
出剑，出剑，再出剑！
汗水湿透衬衣。
他便将上衣脱尽，赤裸着上身，继续练剑。
王大锤感叹：“他真是个疯子。”
驻地队长：“我喜欢他这个疯子。”
叶小白一听到“我喜欢他”，差点对驻地队长产生敌意，杀气刚一腾起，听到后半句后，又转而熄灭。
她走入烈日下。
走到程默身前。
程默：“不必劝我。”
叶小白：“我不是来劝你的。”
程默抬起头。
叶小白：“你已经到瓶颈了，一个人练没法再进步了。我是来陪你练剑的。”
程默心中一颤。
这世上果然只有你最懂我想要什么。
一下午过去。
程默无数次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剑法的瓶颈，在与叶小白模拟对战时，他总是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能获胜，可是无论怎么做，那一丁点的差距都像是天堑，始终无法越过。
日落之时。
程默大口地喘息。
叶小白：“才只是这种程度，你就要丧气了吗？”
程默：“我……我没有丧气……”
叶小白：“那就接着出剑。”
程默：“我从清晨练到傍晚，一刻未歇，实在是没力气了……”
他的身体被汗水浸透，他的嘴唇因苍白而脱水。
叶小白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忽然间。
天空之上，传来一阵喷气声。
驻地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危险的信号，还在嘻嘻哈哈地饮酒作乐。
只有程默与叶小白面色一变。
程默：“是威震天来了！”
他将臂剑插进土地，挣扎着起身。
叶小白：“别去！你还没有准备好！”
程默死死望着头顶的那片火烧云，一个黑点正在极速接近，只是数十秒，黑点就已变成了一个黑影，轮廓正是浑身机械与金属的威震天。
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
等到驻地众人反应过来时，威震天已如陨石坠落般降落，将大地撞出深坑，扬起漫天沙尘。
银手与飞鸿的记忆里没见过威震天。
即便如此，他们在看到敌人庞大的机械身躯时，也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压迫感，仅仅是远远看着，就已两股战战不止。
驻地队长对威震天赞赏有加：“是条汉子！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的团队？”
威震天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走出尘烟。
他抬起手中巨炮。
程默：“等等！”
威震天俯视着程默。
程默：“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
威震天：？
程默：“改日再战！”
他闭上眼。
威震天走回尘烟中，倒着飞入火烧云里。
太阳从西方升起，又落回东方。
C级左手与S级左手握在一起。
驻地队长：“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都把武器放下来！我的新朋友还没习惯他的剑，大惊小怪什么！”
程默睁开眼：“怎么只回溯到了这里？”
驻地队长一脸茫然：“啊？什么？到哪里？”
沙漠的另一边。
黑华佗懊恼：“又让他跑了！”
元始皇平静道：“你没注意到吗？回溯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这意味着，他的能力已经接近极限了。要不了几次，他就无处可逃了。”
黑华佗：“圣上英明。”
时间回溯能力，本质上，是一场不公平的牌局。
长久以来，程默一直凌驾于规则之上。
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时间回溯，他能够知道对手的每一张手牌，更清楚对手会以什么样的顺序来出牌，以此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
这次的对手，并非常人。
敌人能够保留回溯前的记忆，这意味着，程默知晓他们的手牌，他们也同样知晓程默的手牌。
曾经帮他摆脱过无数次困境的能力，此刻，反倒成了一种束缚，无论回溯多少次时间，敌人都不会像从前的对手那样，傻傻地重复已经打过的牌。
不管他逃到哪，敌人都有办法找到他。
敌人已经将他拽回公平的牌局中。
他从天上摔落下来。
并被一步步逼上绝路。
他的身后已是万丈悬崖，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乍一看，全方位被碾压的他，似乎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但。
他仍然有个微不足道的优势。
因为。
明牌也有明牌的打法。
既然你们能看穿我的手牌，那我就直接摊牌告诉你：我要利用回溯多出来的这段时间，修炼自己的剑法，提升自己的实力，你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变强，而无法阻止我。
因为你们始终比我慢一步。
程默再一次在烈日下练剑。
银手有些恍惚：“时间是不是回溯了？我总觉得这一幕好像发生过。”
飞鸿：“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又一次输给了敌人？”
银手沉默片刻，叹道：“如果实在无法战胜的话，我们还是继续逃亡吧。”
修炼一天后，威震天又一次从天而降。
程默：“改日再战！”
威震天：？
时间又一次回溯。
银手恍惚：“时间是不是又回溯了？”
飞鸿：“等一下，你为什么要说‘又’字？”
修炼一天后，威震天再一次从天而降。
程默：“再给我点时间，改日再战啊！”
威震天：？？
时间再次回溯。
银手精神恍惚：“我好像在做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修练一天后。
威震天再度归来。
程默：“都说了，改日再战！”
然而这一次。
他的能力几乎干涸，睁开眼后，时间并没有回到清晨，威震天依旧站在他的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他的胸膛。
程默大惊失色。
“等等！还差一点，我还没准备好啊！”
威震天已经等得够久了，他没有给程默任何机会，手中的电磁脉冲炮在眨眼间加载完毕。
程默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惊恐地回过头，冲还没有差距到危险的众人大喊：“找掩护！！”
话音刚落。
无形的脉冲波以光速侵蚀在场所有人的身体，他们义体内的电子元件纷纷烧毁，冒出青烟，这群堪称沙漠最强的精英流浪者接连倒下，有两个装载了副心脏义体的流浪者，更是捂着胸口痛苦地倒地死去。
瞬间团灭。
银手双臂报废，半跪在地，望向安然无恙站在原地的程默，惊愕不已：“你怎么一点没事？”
接着。
仿佛有一道电流从天灵盖穿透他的全身。
“原来你熔炼义体铸剑……为的竟是这一刻！你早就料到，电磁脉冲只能干扰义体，而无法对一把剑造成任何影响！”
银手兴奋地想着：“这样的话，也许真的有机会打赢！”
他忍着神经连接处传来的疼痛，看向战场正中央。
黄沙之上。
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对决。
尽管剑法还未炉火纯青，但程默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将自己的手臂铸造成剑，不给自己留退路，为的就是此刻能以肉身之躯，对抗威震天的钢铁之躯。
程默的眼里没有防守，只有舍命般的进攻。
在时间回溯而多出来的三天里，他已修炼出数个绝招，既有杀伤范围广的剑刃风暴，也有威力无穷的龙破斩，更有剑路捉摸不透的疾风斩，这些招式，他曾经独自摸索过，只是那时以手握剑始终有不足。
直到今天，他舍弃手臂，人剑合一，才发挥出了真正的威力。
出剑！
出剑！
再出剑！
纵使是威震天，也不得不在这疾风骤雨般攻势中接连格挡，而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银手看得热血沸腾。
“程默，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是那个以一敌百的高手！”
程默发了疯地进攻。
似要把这一路逃亡的积攒下来的憋屈，尽数发泄出来，一时间，空旷的沙漠里满是当当当的金属碰撞之声。
然而。
随着程默的力气渐渐耗尽，看似一直处于劣势的威震天，忽然一转风格，不再继续格挡退让。
他开始了反击。
面对程默一击蓄力纵斩挥下，他竟伸出铁手，生生接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剑，然后攥住剑刃，以此为支点，反过来将程默高高举起，举到自己的眼前。
程默在半空中无从挣脱。
威震天猛地用自己的额头撞击程默的额头，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并未对他自己造成任何伤害，只有程默的额角出血，目眦尽裂，整个人差点昏厥过去。
“住手！”
叶小白大喝一声，赶来救场，远远一枪刺伤威震天的机械手臂。
程默因此逃出控制，跌落在地，大口地喘息。
他的确是明牌打了。
不过，对手是一副王炸，而他只有一手的烂牌。
即便穷尽一切手段，也没法改变被碾压的局面。
元始皇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一队黑衣人马。
驻地里，满是倒地哀嚎的流浪者。
唯有程默和叶小白还站着。
元始皇脸上原本的从容，立马变为不悦：“他的手臂变成了剑，这么重要的情报，你怎么不告诉我？”
威震天：“他的手臂变成了剑。”
元始皇：……
元始皇：“现在才说有什么用啊！你本该在两次回溯以前就告诉我！”
程默看着乌泱泱来袭的敌军，眼里满是不甘，左手痛苦地捶地：“可恶啊，可恶！再给多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黑华佗笑：“你玩弄了这么多次时间，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被时间玩弄了吧？”
眼见大势已去。
元始皇向叶小白招招手。
“416。你的卧底任务，已经结束了。该回来了。”
程默：“卧底？什么卧底？”
黑华佗露出惊讶又怜惜的表情：“啧啧。你这小可怜。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身边最信任的人里，有一个是我们派出的卧底啊？”
叶小白脸色煞白。
一众倒地的人群中，只有她还站着，显得格格不入。
程默只要不傻，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卧底。
黄昏的风吹过。
将她的头发吹乱。
她的心更乱。
叶小白并不怕与圣上为敌，就算拼得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起码也是以“叶小白”的身份尊严地死去。
她什么都不怕。
只怕程默怀疑自己的真心。
程默缓缓地回过头。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静音了。
鼻青脸肿的他，与叶小白四目相对。
叶小白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刚想开口解释，静音的世界忽然恢复喧嚣。
风声中。
她听见程默转头反问道：“陈永仁，你的卧底任务也结束了，怎么还在那傻站着？”
元始皇：？
叶小白：？
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陈永仁是谁？”
程默：“我临时编的名字。吓唬人而已，谁不会似的。”
叶小白：“所以，你不怀疑我……我们中有个卧底？”
程默：“有什么可怀疑的？”
叶小白的耳畔，仿佛又回响起元始皇那天说话。
他喜欢你，便不会怀疑你。
就算你暴露身份，不用你去骗他，他都会自己骗自己。
不知为何。
她本该高兴。
可当她看到程默看向自己的那双真诚的眼时，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愧疚与负罪感。
不敢直视，匆匆避开视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