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哈斯卡

狗哥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不同的面孔。

有时他是温柔多金的温柔男友，有时他是聪明绝顶的一夜学霸，有时他又是感天动地的回头浪子。

只有我坚定不移地叫他狗哥。

因为狗哥至死都是一条狗。

一条赌狗。

故事要从8年前说起。

2015年的夏天，入学后，我和狗哥分配到同一个宿舍。

四个人的寝室里，空着两张无人入住的床，我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和狗哥四目相对，觉得自己像个可怜兮兮的空巢老人，而狗哥则是我的空巢老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四年生活。

那时的狗哥还没有成为后来的狗哥，他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来，你先挑两张床吧。”

我说：“不了，一张就够了。”

狗哥豪迈大笑：“那你可别后悔——这三张床，全都归我咯！”

他跳下床，替我收拾沉重的行李：“别说哥们只占便宜、不照顾你嗷！”

我腼腆一笑，说：“谢谢哥。“

这时的狗哥，浑身都散发着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朝气蓬勃”，举手投足间，都能感受到一股太阳般的耀眼温暖。

以至于我总是忍不住想。

他是怎么变成后来那个颓废的、苍老的、像报纸烧成灰烬一般的老狗？

军训时。

狗哥像其他所有人青春期的男生一样，盼望着休息，盼望着同女生联谊，盼望着能领略一下曼妙歌喉或婀娜身段。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终有一天，他要和方阵前那个最漂亮的姑娘恋爱。

我说：“得了吧，人家那么漂亮，肯定不缺人追，你排队还得等摇号呢。”

时间就这样，在热烈的盼望中，轻飘飘地眨眼而过。

回过神来之时。

已经是拿回手机的夜晚。

我兴奋地和爸妈讲述着军训的所见所闻，还和女朋友打电话到深夜。

直到后半夜，女朋友提醒我别吵着室友休息，我才惊觉，本来就空空荡荡的二人寝室，我还丝毫没有顾忌单身的狗哥，大肆秀恩爱，实在有些不厚道。

挂了电话。

我望向狗哥。

狗哥朝我招手：“小默，你过来，借我用下你手机号和银行卡号。”

我：“干嘛？”

狗哥：“注册个账号，白嫖100块钱！”

我一看他的手机界面，正是那种看黄色网站时弹出来的怎么也点不到关闭窗口的博彩广告，上面写着，注册就送100，随时可提现。

“不了吧……搞不好是骗人的。”

我本能地抗拒这种广告。

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赌博和毒品一样都是洪水猛兽，看到就得绕着走。

可架不住狗哥劝。

狗哥：“试一下能不能提现嘛，就算不行，也没有损失啊。”

我一个月生活费才1000，如果真能白白提现100，相当于给辛苦军训完的自己加个餐……听起来倒也不错。

我们注册了账号。

结果提示，需要玩一把才能提现。

狗哥：“那就玩一把呗，反正不是咱的钱，输了就当没这回事，赢了刚好提现，岂不是完美？”

我浑身不适，心跳加快，隐隐觉得这是个圈套，可又说不上来哪不对。

那是个熄灯的夜。

又黑，又静，像是无人深空。

狗哥身先士卒，先玩一把给我看，玩着玩着，他的喘气粗了起来，嘴边一遍遍地说着卧槽。

我：“不会吧？”

狗哥像条灵活的猴子，手舞足蹈地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在暗夜里像是流星尾迹，吸引着我的目光。

他把手机放到我面前。

接着手机屏幕的光，我瞥见他得意洋洋的脸庞。

再接着看见他的操作。

余额已经从100涨到200，点击提现，接着就收到了汇款短信。

我震惊：“啊？真不是骗人的？”

狗哥兴奋道：“你也试试！行的话，明天咱们多搞点手机号，挣他娘的一笔！”

“可我不会赌博……这牌是什么规则啊？”

狗哥：“你问我？我也不懂！刚刚随便点的！你也随便点！”

我颤抖着手操作。

下注100。

眨个眼的功夫，就全输光了。

气氛有些尴尬。

狗哥沉默片刻，拍拍我的肩膀：“哥们可不是小气的人，赢了钱明天请你吃饭！”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

输钱才是好事。

赢了反倒是最可怕的。

只有尝过甜头的人，才会被欲望驱使着，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天。

狗哥履行承诺，带我出学校下馆子。

那是一家川菜馆，老板娘做的干锅、盖饭简直一绝，不过价格并不便宜，穷学生们只有什么喜欢的队伍夺冠之类的好日子才会去吃。

只有我和狗哥两个人吃饭，他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

我问：“这馆子要倒闭了？清仓打折处理是怎么的？200块能点这么多？”

饭店里人声鼎沸。

狗哥眉飞色舞地朝我招手：“过来，我跟你说。”

我凑过耳朵去听。

狗哥压低声音：“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又玩了几把。”

我：“啊？”

狗哥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你猜猜我赢了多少？”

我：“200？”

狗哥朝我竖起三根手指。

我说：“卧槽，300？我看这桌菜就得有个3、400吧，咱也吃不完啊。”

狗哥又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

我侧耳倾听。

听到了一个对于当时还在上大一的我来说几乎不敢相信的数字。

“是3000。”

狗哥的家庭和我的差不多，并不富裕，父母给的生活费都是1000块钱一个月。

省吃俭用吃食堂的话，一个月大概还能剩下200，我已经想好，等到国庆，就能攒下来400，到时候再厚着脸皮问爸妈要点旅游经费，就能和女朋友一块去外地旅游了。

谁曾想。

狗哥只用了一夜，就从100块钱，翻了番的赢到3000块钱。

这可是我的3个月生活费！

要是我昨晚也赢了3000，国庆不仅能带女朋友旅游，还能住高档点的酒店，还能送她一件礼物……

光是想想，我就羡慕得不行。

怎么我的手气就那么差？

要是昨晚我把自己的钱充进去，是不是今天我也能有3000块了？

想到这。

我忽然冷静下来。

都输掉100了，还在做什么美梦呢，我的钱必须存着，留着国庆和女朋友约会用，一分都不能动。

可是看向狗哥炫耀的余额时，心里难免还是有着无法压抑的羡慕。

褪去军训的统一制服后。

大一新生们各自展露自己的魅力，化妆的化妆的，炫富的炫富。

我万万没想到。

样貌平平无奇、家境也平平无奇的狗哥，竟然会是炫富的一员。

他不知从哪搞了台最新的苹果6s plus，也不揣兜里，就天天拿在手上，把那啃了一口的苹果图标露在外面，走到哪都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一问才知道。

这狗日的又他妈赢钱了。

羡慕的我牙痒痒。

我调整了好久的心态，才终于心平气和下来，默默接受了一切：狗哥有他的命数，他该赢钱，我运气不好，就别去沾边。

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倒也没什么可眼红的。

再后来。

狗哥跟开了挂似的，没日没夜研究赌博，后来课都不想上了，让我替他签到，说每次给我100辛苦费。

我当场就翻脸了。

我说：“我这个人，只认义气不认钱，你对我好，所以我愿意帮你，你别搞错了。我不差你那儿几个钱！”

一瞬间。

狗哥变得好陌生。

他用电影电视剧里，那种反派、地主才有的眼神，眯着眼，上下打量我：“疯了吧你？给你钱你还不乐意？你不干，有的是人帮我干！”

我本以为他成天研究会走火入魔。

没想到还真让他搞出了些名堂。

有天晚上，熄灯后，狗哥满怀壮志地叫醒我，说他发现赌博的必胜法了。

我半梦半醒：“什么，什么必胜客？”

狗哥：“什么必胜客？那是必胜法！”

我那会睡得迷迷糊糊，但仅存的理智也不愿相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必胜法？”

狗哥：“就是倍投法！比如说，我每次投注1块钱，赢了直接回本，如果输了就再投2块钱，赢了还是能回本！”

我：“如果又输了呢？”

狗哥：“投4块！”

我举一反三：“再输就8块，再输就16块，总能赢的是吧？”

狗哥：“聪明！”

我念数字跟数羊似的，只觉得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这段对话就跟做梦一般不真切。

后来几天。

狗哥再也没提倍投法的事。

我问他：“有天晚上，你是不是跟我说了必胜客的事？”

狗哥：“什么必胜客？那是必胜法！”

我：“哦，还真有这么回事。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你的必胜法效果如何？”

狗哥：“嘿嘿。别提了。”

他解释说，这几天他尝试了很多次，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简单来说。

倍投法的确能保证稳赢不输。

但每次赢只能赢一块钱，这些天下来，他运气不错，只赢了几十块钱。

可问题在于。

为了一块钱，他需要几乎无穷的本金，才能抵抗连输的风险……否则，遇上一次10连输，就是1000块钱，遇上一次15连输，就是30000块钱。

只为了赢一块钱，他已经输掉了几百块钱。

后来我常常惋惜。

狗哥是他们家族中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算不上多聪明，起码也不愚钝。

倍投法至今还是许多人心中执迷不悟的必胜法。

而狗哥早在大一时就已经参破了其中奥秘。

狗哥几乎没有听过课。

他只在考试周时，才会从赌博中抽出片刻功夫，埋头苦读一阵。

即便如此。

他也总是能压着及格线通过考试。

可见狗哥的脑袋的确是有些聪明的。

倒是他的那些“马仔”——收了钱替他签到、打饭的同学，竟有好些人挂了科。

大一那一整年。

狗哥都是我们专业的风云人物。

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了从未见过他面的老师们。

他仗义，一掷千金，用同学们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不把钱当钱，谁有什么经济困难，只要跟他说一声，都能立马解决。

他沉稳，行事低调，在一众追着女神猛舔的舔狗对比下，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其实他足不出户，只是在忙着赌博。

大一下半学期。

军训时，狗哥扬言要追的那个最漂亮的女生，叶小白，自己主动投怀送抱了。

她家境不错，笑起来像天使，迎新晚会上弹钢琴时像个艺术家，追她的人能从东门川菜馆排到西门快递代收点。

大家都在猜，是大二的高帅学长能得到她的芳心，还是平日里舔得最卖力的舔狗能抱得女神归？

谁也没想到。

她竟主动跟狗哥表白了。

私下里流言蜚语不断，说她拜金，说她爱慕虚荣，除了舔狗还时不时送早餐，再也没人追她了。

反观狗哥。

狗哥不仅没舔，还把叶小白晾到一边：“嗯嗯，好，你先歇着，我有事要忙。”

我：“不是，你不知道怎么回消息，问问我呀！哥们恋爱军师，包教包会啊！你这样晾着女生，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你啊！”

让我没想到的是。

叶小白更心动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事业心强的男生。”

……

姐。

怕你不知道，他的事业心用在赌博上了啊！

你清醒一点！

入学的第一年。

我懵懵懂懂，依旧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摸着石头过河，偶尔坐一夜的硬卧去找女友约会，偶尔对着空荡荡的寝室惋惜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差。

狗哥不一样。

他只用半个月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要成为周润发那样的赌王。

狗哥鲜衣怒马，狗哥意气风发。

这是狗哥最光明璀璨的一年。

然而。

狗哥的好运，似乎随着大一的结束，一并结束了。

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见证了wings在西雅图夺冠。

按照惯例，我该去门口那家川菜馆，请狗哥吃顿饭的，但那时还未开学，只得作罢。

想了想。

狗哥腰缠万贯，只怕是我一开口，他就要财大气粗地摆手：“什么话？！我请你才对！”

结果9月份开学。

我提起此事，狗哥竟闷声点了点头，说：“走，那吃饭去。”

我习惯性地跟在狗哥身后。

这才发觉他的背影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仔细一看。

他显摆了一整年的苹果手机已不知去向。

两杯酒下肚。

狗哥一拍桌子，说：“老子真是操了。”

我问怎么回事。

狗哥说：“多半是叶小白晦气，自从跟她谈恋爱之后，老子就一直输，两个月了，一把都没赢过。”

我问输了多少。

狗哥一瞪眼：“你还问？！”

又喝了杯酒。

才默默伸出三根手指头。

我惊讶：“3000？你现在玩得这么大？”

狗哥又瞪我一眼：“3000我都谢天谢地了！是3万！”

我感到晕眩。

3万是什么概念。

这是一个大一学生能够拥有的钱财？

狗哥又骂骂咧咧，说也有可能是老家的风水不好，影响了他的运势，这次开学回来，他要重振雄风。

我说：“好！祝你东山再起！”

狗哥：“谢兄弟吉言。那你手头宽裕不，借我2000，我一个星期后还你。”

我为难：“2000有点太多了……”

狗哥：“你大一国庆的时候，跟女朋友出去约会，是谁二话不说借了你2000块钱？”

“是你。”

狗哥：“现在哥们有难，你说你帮不了？”

我内心挣扎。

2000块钱是我两个月生活费，无论怎么样都凑不齐……可狗哥去年确实帮了我大忙，要不是那2000块钱，我就没法给女朋友买礼物、更没法和她去海边玩。

我只得答应下来。

转过头。

找女朋友借了800块，凑成2000整，转给了狗哥。

狗哥果然说话算话。

一个星期后，我还没开口，直接还了款。

他眉飞色舞地说：“看来不是叶小白的晦气，是我老家风水不好，一回学校，立马就能赢钱了。”

我耸耸肩。

在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眼里，与其推卸责任怪晦气、风水什么的，倒不如老老实实怪自己运气不好。

狗哥还完钱没过几天，又找我借钱，说什么银行卡限额、周转不开之类的，我听得云里雾里，碍于从前的交情，还是把余额都转给了他。

只是这次，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再去找女朋友借了。

所以只转了1000给他。

有天食堂吃饭的时候。

几个同学聊天，聊起狗哥，一个人说，你们别不信啊，狗哥不知怎么搞的，竟然会找我借钱，到现在还没还呢。

另一个人说，啊？我信，因为狗哥欠我的钱也没还呢。

“陈默，你跟他不是一个寝室的吗？他什么情况啊？”

大家齐齐看向我。

喧闹的食堂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寂静而又遥远。

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也没还我的钱……”

后知后觉的我们细细盘点，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狗哥的苹果手机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国产二手机，平日里一掷千金的辛苦费也没再继续给了，曾经挺直腰杆走路的他，现在被人看到，肩膀都似乎沉了许多。

大家议论纷纷。

都猜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好意思跟同学们直说，短时间还不起钱也体谅体谅。

只有我知道。

狗哥一定是又赌输了。

我借他的1000不够输，他才会又去找其他人借。

狗哥借钱，还会看人下菜。

对我这种讲义气的人，他的话术是“当时我了你，现在哥们有难，你说你帮不了？”

对喜欢贪小便宜的人，他的话术是“借我2000急用，几天后还你2500”；

对恋爱脑的女生，他的话术是“叶小白快生日了，我想给她买生日礼物，可是卡里的钱提不出来，你先借我点”。

每个人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还不上钱，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担心他。

我想说几句公道话，说狗哥其实没你们想的那么好，反倒被他们骂白眼狼。

……

唯有沉默。

晚上。

熄灯后。

我于黑暗中挑起话头：“哥，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狗哥手指在屏幕上飞舞：“你说。”

“我真觉得，你该戒戒赌瘾了，你有这么好的一群同学，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也不缺钱，现在收手的话，你还是同学们眼中的人生赢家……要是再赌下去，再输下去……”

狗哥猛地一拍床板：“艹尼妈的！乌鸦嘴！害得老子又输了！”

他在黑暗中坐直。

借着月光。

我隐约看见他那双似乎要吃人的喷火怒目。

“老子赌不赌关你屁事！假惺惺地劝我别赌，我看你就是担心你那一千块钱吧！装模作样的，恶不恶心？告诉你，老子今晚赢了一万块，现在连本带利全都还你，咱俩的交情就算两清了！以后你也别再叫我兄弟了！”

微信到账1500元。

狗哥躺回去，一边操作着下注，一边骂骂咧咧：“老子动动手指就能赚一万，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老子。”

我保持沉默。

相似的黑夜里。

一年前的狗哥，还是个手舞足蹈、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的阳光大男孩，怎么只过了一年，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暴戾的模样？

第二天清早。

我还没醒。

就听到床下传来不间断的叹息和踱步声。

寝室里没有其他人。

是狗哥。

我睁开眼，看见他满眼血丝，眼袋黑得像是一夜未睡。

阳台满地的烟头。

那一刻，我的脑中闪过无数可能。

是不是他昨晚一时冲动，说了气话，后半夜才回过神来，抽了一夜的烟，想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

还是他依旧气不过，真心打算与我绝交，想通过抽烟的方式逼我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寝室？

但我万万没想到。

狗哥一见我醒了，竟立马露出腼腆的笑意。

哦！

这是求和来了！

我欣慰道：“不用解释，咱俩什么关系，只要你能浪子回头，被你骂两句也无关紧要！”

狗哥笑得更亲切了：“默哥！”

他说。

“昨晚输干了，你再借我点，我周转一下，立马就还你。”

我：“啊？你不是赢了一万吗？一晚上就输光了？”

“想赢的多点……风险也就大点嘛。你放心，我运气都背了一个晚上了，这会肯定要赢了，我能感觉到运气的走向！”

我摊手：“可我哪还有钱借给你啊。”

狗哥眼里闪闪发光：“昨晚我不是才还了你1500嘛，你再把钱借给我。”

我：……

我实在是不忍心见到他这样一副憔悴的模样。

心一软，又把1500全借给他了。

狗哥不仅没能还上我的钱。

还被人打断了小拇指。

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狗哥已经躺在了校医院。

我火急火燎地跑过去。

叶小白已在床边候着，她红着眼，见我来了，点点头，让了位置，自己抹着眼泪出去了。

我坐在狗哥旁边，问怎么回事。

狗哥：“欠钱不还。”

我震惊：“谁啊，疯了吧？借你几千块钱不还而已，都是同学，至于下手这么狠吗？”

狗哥：“不是学生。”

不是学生？

我细细一想，立马就想到了答案。

“高利贷？你脑子缺根筋吧，跟黑社会借高利贷，怎么想的啊？”

狗哥苦笑：“现在哪还有什么黑社会。是网贷。我借了钱，还不上，他们就派人来讨债，我不想让叶小白知道，就求他们再宽限几天……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用手一撑，小拇指就断了。”

“叶小白知道你借网贷的事了？”

狗哥：“我不想让她担心，没告诉她。”

“那她也不知道你网赌的事？”

狗哥：“嗯。”

我上下打量着他。

说实话。

我已经分不清他的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又是假话了。

一个大活人摔倒在地刚好断了小拇指？我实在不愿相信。

要知道，刑法规定，小拇指断了属于轻伤，大拇指断了属于重伤，对方一定是经验丰富，懂得分寸，故意来施压的。

狗哥多半也是怕事情闹大，才推辞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那天。

病床旁。

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诫狗哥：“不要再赌了，现在收手吧，兼职赚钱，总能还清的，一切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狗哥面色惨白，宛如行将就木：“我听你的，再也不赌了。”

没过几天。

我听同学说，狗哥又在借钱，说是手术费、住院费急用钱。

让我没想到的是，狗哥的信誉在同学们眼里竟是极好，毕竟平日里出手阔绰、借了钱也会很快还，这次住院借钱更是有目共睹、名正言顺。

有个贫苦生同学，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还硬是从生活费抠了500块钱出来，借给狗哥。

狗哥是真他妈的狗啊。

这样的钱他也要，还有良心吗？

我怒气冲冲地找到狗哥。

他果然又在赌。

我质问他怎么还在赌。

狗哥一改前几天的颓唐，满面红光，一见我就笑，说：“破财消灾，反过来也一样，受灾发财啊！”

我傻了：“啊？这什么说法？”

狗哥：“前几天我挨了打，住了院，我用借来的本钱，又赢了10万！还清所有借款后，还有3万呢！”

好哇。

挨打住院是吧。

你之前果然撒谎了。

我：“等于说，你之前一共借了7万？”

同学们肯定凑不出这么多的钱。

他多半是网贷借的。

难怪会被打断手指。

我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一次你又赌输了，你要怎么面对借你钱的同学们？”

狗哥：“嗯！哥听你的，再也不赌了！这些钱够我用到大学毕业了！”

这一次。

我没有欣慰，也没有愤怒。

心里只感到平静。

我无话可说。

因为我知道，狗哥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条赌狗，他再也回不去了。

果不其然。

嘴上说着不赌了的狗哥，又偷偷赌了起来，看起来，还赢了不少，几天不见，换上新手机，又几天不见，换上一身新行头，隔三差五的还有忠心耿耿的马仔从西门快递点往寝室里跑腿送快递。

他总和叶小白在校园里出双入对。

大家都私下里都说，他们真是一对模范情侣，男的深情多金不花心，女的温柔善良还在医院不辞辛苦地照顾。

我听在耳朵里。

只觉得荒唐。

一个好赌成性、满嘴谎言的人，居然能成为大家眼中的最佳男友。

往后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

我和狗哥分道扬镳，他常年闷在寝室里赌博，我为了不和他接触，除了睡觉，都泡在图书馆看书。

关于他的事，我只略有耳闻。

有些是他熄灯后主动和我说的，有些是同学们后来提起他时说的。

如同大多数赌狗一样。

狗哥的日常生活就是过山车。

前一天还绞尽脑汁拆东墙补西墙，把同学、老师、亲戚、父母甚至是好友列表里一句话没说话的人都借了个遍，愁得睡不着觉，后一天运气不错赌赢了些钱，就得意忘形，觉得天上天下老子最大，又要还钱又要买礼物又要请客吃饭。

我拒绝了几次后。

狗哥就没再自找没趣地说要请我吃饭了。

大三那年。

狗哥常赌常输。

曾经的他，聪明伶俐，只消三天，就能看出倍投法不可能必胜。

后来的他，眼里的那股子精气神全都消失不见，赢了钱觉得自己是赌神下凡，鼻孔朝天，洋洋得意，输了钱懊悔不已，但并非为赌博而后悔，只是后悔下错了注。

常言道。

久赌必输。

狗哥赌得越久，就越举步维艰。

他逐渐变成了自己曾经直言摈弃过的“倍投法”：用借来的大额本金，去挣那一点点的赌资。

每一次赌博都当做最后一次来孤注一掷，怎么可能不输？

后来，同学们每每提及此事，都捶胸顿足，说自己还有多少多少钱在狗哥那儿呢，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以前我总觉得遗憾。

因为狗哥有很多次机会全身而退，只要戒了赌，他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女朋友漂亮又温柔，他本身脑子也不错，每次考试临时突击都能拿到不错的分数，只要安安稳稳过完大学，毕业后就能去父母安排的公司工作。

谁看了不羡慕？

可惜。

赌博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他的大脑结构戳烂、捣成一滩浆糊。

他只会记得，自己第一次赌博就赢了钱，只会记得，自己深处绝境时靠赌博翻了盘，却根本想不到，如果输了会怎么样。

赌狗永远也不可能戒掉赌瘾。

我常年见不到狗哥。

大四的时候，我忙着找工作，偶然回寝室，竟遇到一对陌生夫妻，正收拾着狗哥的行李。

原来是狗哥父母。

他们不远万里到这来，是给儿子办退学的。

“退学？”

一番攀谈下，我这才知道，原来狗哥后来赌得昏了头，不仅课不上了，连考前也不背书了，花钱雇了校外的枪手替自己考试。

什么猪脑子啊。

一个敢请，一个敢接。

但离谱的是，枪手并没有被当场抓到。

真正让狗哥退学的原因，是赌博。

狗哥在枪手埋头考试的期间，赌瘾犯了，把自己的钱全都输光了，没有按约定支付后续尾款，还反过来找枪手借钱。

枪手也是老实，真的把刚挣来的钱又转头借给了狗哥，结果可想而知，狗哥输的一干二净，枪手脾气爆，直接举报狗哥，玩了一手同归于尽。

狗哥理所应当地被开除了。

我沉默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说赌狗的脑子确实和正常人不一样。

他父母又说，谢谢我这几年的照顾。

我说：“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

他爸抽着烟，说：“娃一五一十的，都给我坦白了，说他一共欠了30万，你也是心善，还借他钱，要是当时知道，我非得打断他的狗腿。”

他妈收拾着行李，说：“好在娃浪子回头，还知道认错，跟我们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打肿了自己的脸，发誓不再赌博了。我们掏空家底，才把钱给他凑齐，唉……”

我不知狗哥面对父母时，又说了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他妈忽然抬起头，问我：“说起来，他借你的那两万块钱，已经还你了吧？”

我一愣：2万？

哪来的2万？

我一共就借了他1500啊。

我问：“他人呢？现在在哪？”

他爸妈：“他说有事。”

我直呼不妙，让他爸妈赶紧去找他，他肯定是又去赌博了。

他爸妈还不信。

我只好掏出手机，给他们看聊天记录，我根本就没有借过这么多钱，他更没有还我2万。

所以。

真相是。

在赌博资金链崩溃后，狗哥面对父母，选择哭着坦白，祈求父母替自己还钱，装出一副浪子回头的模样……即便这个时候了，他还是死心不改，从父母手里骗来了钱，还要想着再搏一搏翻盘。

赌狗的大脑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他赢过钱，所以觉得自己还能赢。

他绝地翻盘过，所以相信自己还能绝地翻盘。

如果一个人的好运是有限额的，我想，狗哥的好运，大概已经在短短几年里挥霍光了。

他遇到了深爱他的女生。

他遇到了最讲义气的朋友们。

他还有无条件相信、爱着他的父母。

他本有机会脱身的。

但他自己选择了深陷其中。

我听说，狗哥父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骗来的30万、信誓旦旦说着要拿去还钱的30万，又一次全部输光。

直到最后。

父亲的耳光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似骤然苍老，双目失神，疯魔了一般，嘴里还在不停说着：“我马上就能翻盘了，我就要翻盘了。”

毕业后。

我忙着工作，忙着生活。

大学里的荒唐岁月宛如大梦一场，和我同住一间寝室的狗哥，仿佛是个从未出现过的幽灵，无人提起。

群里，每逢过年，才会有人艾特他，说老狗你什么时候还钱啊？

狗哥一言不发。

然后有人就会说起他的近况。

有人说狗哥戒赌了，有人又说他找了份工作，还是没戒掉赌瘾，把每个月工资都输光，父母气得都住院了。

那他女朋友呢？

早就跑啦！这样的赌狗，也就他爸妈还能惯着了！

前些日子。

我在短视频网站刷到“倍投法”，评论区还有不少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我忽然想到，曾经有个人，也这般得意地炫耀倍投法是多么聪明的必胜法。

我向消息灵通的老同学问起狗哥的事。

老同学说。

王老狗啊？哦，有点印象，听说他死在了20年的冬天，他妈受不了，跟着跳楼了。

他爸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想起他爸在寝室抽烟叹息的模样。

我噫嘘长叹。

好好的一盘棋，怎么就下给他成了这样？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他手舞足蹈地从一个床铺跳到另一个床铺，说哥们可不是小气的人，赢了钱明天请你吃饭！

谁说狗哥死在了20年呢？

大一军训结束的那个夜晚，从赌赢了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完。